在牛津大学,钱钟书仍然像在国内一样,根本不受上课的约束,完全凭兴趣读书。他喜欢上了西方现代派文学,还爱读侦探小说和惊险故事作为消遣。杨绛说他那时晚上做梦常常手舞足蹈,又踢又蹬,不知是做了侦探捕捉到凶手,还是做了凶手被侦探捕捉。当然,读侦探小说只是用来休息的业余爱好,钱钟书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研读康德、黑格尔、萨特、弗洛伊德等大师的哲学、心理学和美学著作上。他的绝大多数时间在阅读中度过,却忽略了学习功课,终于,他没有通过那门需要辨认英国15世纪以来许多潦草密麻的手稿的古文字课,假期后补考才算完事。杨绛说这大概是钱钟书在国外留学期间对所学功课惟一用功的一次。
1937年,钱钟书拿到了牛津大学文学学士学位,还获得了最优等荣誉。同年,女儿钱瑗出生。此时做了父亲的钱钟书却依然童心不改。有一次,杨绛睡午觉,钱钟书就蘸了浓墨,给杨绛画了个花脸。可是,杨绛的皮肤特别细嫩,费了好大力气才洗净墨汁,脸皮也快洗破了。可钱钟书仍意犹未尽,又画了妻子的肖像,上面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女儿的出世,又给钱钟书带来新的乐趣,回国到上海时,他曾趁着大热天女儿熟睡,在她肚子上画了一个大花脸,挨了母亲一顿训斥方才罢休。牛津大学毕业后,钱钟书没有接受校方中文讲师职务的聘任,陪妻子同去法国攻读拉丁语言去了。通过旁听,钱钟书熟练地掌握了几种欧洲语言,白天夫妻两人常去咖啡馆坐坐,或者逛古书店,淘回旧书晚上阅读,过着一种比较自由的生活。1938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国内的抗日战争也全面爆发。本想继续攻读学位的钱钟书再也无心读书,和妻儿一起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国。
回国后,清华、北大、南开三所高校的一部分已经迁往昆明,成立了西南联合大学。钱钟书带着师长们的厚望回校,当上了外文系教授,教授“欧洲文艺复兴”、“当代文学”和“大一英文”。钱钟书个头不高,长相年轻,看上去几乎和自己的学生差不多,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些,就穿一身藏青色西服,一双黑皮鞋,戴一副大黑边眼镜。他上课时只说英文,不说中文;只讲书,不提问;既不表扬,也不批评,但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学生们听到会神处,往往停笔默记,每次听课都能获得一次美的感受。大概因为他的文章得罪了一些爱对号入座的人,而且深受学生欢迎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因此,钱钟书在西南联大的一年,并不怎么得意。1939年,他辞去了教职,决定到湖南宝庆县蓝田镇的国立师范学校任教。
1939年11月,钱钟书和几名好友踏上征途,进行了一次最令人难忘的旅行。当时,时值凶年,日军已经深入南方,封锁了港口,他们只好乘着一辆像《围城》里所描写的那样的大车,一路颠簸,路边是一片荒无人烟、百姓流离失所的萧瑟景象。等到了凌庐,大家都已经一贫如洗,几个人凑钱买了点烤山芋,又觉得作为大学教授的面子放不下来,只好背过脸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夜晚也只能男女杂居于一处破乱的旅店,外面凄风冷雨,里面虮虱横行。可是,一路上钱钟书却始终怡然自得,手捧一本字典,看得不亦乐乎,让同伴十分惊讶。经过这样的困顿颠簸,一路流浪终于到达了宝庆蓝田。所有这些磨砺,都化成了《围城》的创作素材。
别看蓝田是个偏僻小镇,图书馆却不乏丰富的藏书,钱钟书在这里如鱼得水,博览群书,而且几乎做到了过目不忘。钱钟书对自己系主任的工作尽职尽责,外文系每月都进行学术讲座,钱钟书总是承担得最多而且讲得最精彩,全然没有清华读书时狂傲的架子。教学之外,他最喜欢的是和三五好友谈古论今,听钱钟书侃大山成了那时同事们最大的消遣。每到这时,钱钟书就显得容光焕发,口若悬河。评论古今人物时,他不仅谈人物的正面,还能将那些不为人知的逸闻趣事讲得栩栩如生,让大家着迷。一次,钱钟书到同事徐燕谋那里去聊天,兴致很高,故事越说越多,情绪越说越激昂,忍不住拿起手杖手舞足蹈,在座各位也都听得忘乎所以。两个小时后,徐燕谋才发现蚊帐已经被钱钟书的手杖戳了好几个大窟窿,钱钟书却拉起朋友一溜烟地跑了。
蓝田学校风景优美,因为山水阻隔而远离战火,钱钟书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里的仙人。他每次上街,往往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自己的宿舍,买了贵东西,还自以为很便宜。但他从不承认自己的书生气,说早已通过读书通晓了人情世故。的确,校内的人际关系很复杂,钱钟书也并不是和所有的同事相互知赏,对一些人他尽量不理睬,他们的嘴脸都被钱钟书入木三分地刻画进了《围城》。
中年——几度风雨几度秋
1941年夏天,钱钟书离别蓝田,由广西乘船回上海。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陈福田特地从昆明赶来请他再回去教书。犹豫之际,太平洋战争爆发了,上海成为日军困守下的“孤岛”。钱钟书和家人只好蛰居在法租界里,此时,他终于能和杨绛团聚了。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辛苦,杨绛在一所中学教书,正式工资还不够养活自己;钱钟书做着岳父让给他的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授课工作,还要兼做补习老师,靠几份薪水来弥补生活之用,有什么好吃的就弄来给岳父吃。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钱钟书夫妇从未辍笔,反而还能苦中作乐地享受着写作的乐趣。杨绛创作了喜剧《称心如意》。看完话剧之后,钱钟书也决定写一部长篇小说。为了让钱钟书腾出时间写作,杨绛想方设法减少开支,辞退了女佣,自己劈柴做饭洗衣,常常给煤烟染成花脸,被热油烫出泡来,或者切破手指。可是一到晚上,两人就沉浸在欣赏小说的乐趣里。钱钟书写一节,杨绛看一节,钱钟书又等着看杨绛的反应,常常是两人心照不宣地相对大笑。然后钱钟书就告诉妻子下面的打算,杨绛便急切地等着,《围城》就是这样一节一节地写成的。其中的人和事就是从夫妇两个共同经历的生活里提炼出来的。从1939年到1942年,《谈艺录》的初稿也成型了,每次日本宪兵搜查,总由杨绛机智地收藏,手稿才躲过劫难,流传世间。
在沦陷区里,钱钟书依然“痴气”不改,常常和自己兄弟家的孩子以及女儿玩作一团,孩子们常常很懂事地避忌一些不文明的语言,钱钟书却一定要想尽办法,引诱他们说“坏话”。
于是,一群孩子围着他吵呀,打呀,闹个没完,他虽然挨了围攻,还以胜利者自居。钱钟书逗女儿玩,每天晚上都要在她被窝里埋“地雷”,把大大小小的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杨绛说他恨不得把扫帚、簸箕都塞进女儿的被子。对这种没多大意思的游戏,钱钟书竟然能百玩不厌。他还曾对杨绛认真地说:“如果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正是这份痴气和童心,让钱钟书一家在最艰苦的日子里仍然享受着天伦之乐。
抗战胜利了。上海仍然一片混乱,为了谋生起见,钱钟书1946年初应邀担任了南京国立中央图书馆编撰,6月又担任了图书馆英文刊物《书林季刊》的主编。就在这年夏天,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刘大杰邀请钱钟书担任教授,讲授“欧美文学选注”和“文学批评”两门课程。许多学生还能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上课伊始,讲台上站着一位穿紫红色西装的先生,戴着眼镜,神情严肃。他一开口,清脆流利的外语立即把学生们吸引住了。他讲课像表演戏剧,能把书中的人物一个个演活。他的语调和神情让大家始终记忆犹新。而讲“文学批评”时,钱钟书能用几种语言分别写出不同诗人的诗句作为例证,学生们向他讨教秘诀,他只是谦虚地笑笑说:“没什么,只不过能联想罢了。”在暨南大学的三年时间中,钱钟书从未迟到过,博览群书的习惯依然伴随着他。
1948年,香港大学和牛津大学先后邀请他前去任职,都被钱钟书婉言谢绝了。他说:“这儿是我的祖国,这儿正发生巨大的变化,我还是留在这里做自己的一份事情好。”1949年9月,新中国成立前期,钱钟书和杨绛来到北京,应邀重返清华大学任教。经过16年的辗转,钱钟书终于和母校相聚了,掀开了他人生中崭新的一页。
在清华任教期间,钱钟书仍然是一个充满童心的人,对许多别人不屑一顾的事情都保持着兴趣。他们家曾养过一只很聪明的猫,小猫初次上树,不敢下来,钱钟书设法把它救下。小猫下来后,用爪子轻柔地在他手腕上一搭,表示感谢。钱钟书说它有灵性,因此特别宝贝它。小猫长大了,半夜和别的猫儿打架,钱钟书特意准备了长竿放在门口,不管天气多冷,只要听到猫叫,就急忙从被窝里跳出来去帮自己的猫打架。但面对着后来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钱钟书的童心渐渐衰老了。在1949年夏季之后的三四年里,钱钟书一家的生活基本上还是平静安定的,但是,钱钟书没有公开发表任何文学作品和学术论文,并自称“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只是在知心好友和亲属之间时有书信往返,可以作为他的思想生活的些微反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各个领域都处于整顿建设中。清华大学也毫无例外地接受接管、整顿、恢复,进行课程改革,师生们十分活跃,不断地开会、动员、宣传、学习,很多活动冲击了课堂教学,钱钟书也被迫忙于参加各种会议,这对于嗜书如命的钱钟书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小的遗憾。
1950年,在中央领导多次坚决邀请下,钱钟书承担起“《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工作,负责《毛选》的英文翻译、定稿、审稿。他对待这项工作极其严肃认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枝节问题,对时事、政治也很是小心谨慎。到1958年极“左”思潮盛行与大跃进运动开始,钱钟书虽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却始终保持沉默,再加上翻译《毛泽东选集》取得的巨大声誉以及中央领导的保护,他终于未被划为右派,逃过了一劫。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也比其他留过学的专家学者幸运得多,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