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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冈村宁次在即将担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制订芷江攻略战时,尚在南岳衡山的白龙潭钓鱼。

白龙潭位于南岳集贤峰下,瀑布冲泻,翠珠溅花,潭底幽深,绿树遮掩;其上有道观,名黄庭观,据传系晋代卫夫人得道成仙升天之地。蒋介石曾在这里主持召开过四次军事会议。白龙潭下有一栋农舍,则是当年游干班中共代表团所住之处。

衡山被日军占领后,冈村宁次一来,司令部便设在此地。他是否特意要设在这个蒋介石及中共代表团都曾住过的地方,以示他的胜利,不得而知;他这个中国通是否对中国的道教颇感兴趣,抑或也想修道登仙,亦不得而知。但他相信占卜,倒是的的确确。

是年初,日本占卜师小玉吞象为他占了一卜,说他在今年将有大运,必定高升,至于升到哪一级,不好说。冈村想,以自己现在的位置,再往上升,那……他顿时兴奋,但未流露半点,转而问战局将会如何?占卜师答曰,年中直到秋季将有一场大战,作战方位当在西南……

果然,这年四月,日军开始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八月二十六日,他被任命为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十一月二十四日,就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

从担任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到中国派遣军总司令,不足三个月的时间。这一切,不正是为占卜所占准了吗?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之所以升任得这么快,是因为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失败,局势已经岌岌可危,要他来收拾残局。

在担任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后的十月七日,他来到了衡阳,当天夜晚,便渡过湘江,到了南岳。

第二天下午,他就到白龙潭钓鱼了。

冈村宁次钓鱼,若能让山民看见,那就是一个地道的钓翁。他头戴竹壳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长长的钓竿,正襟危坐,屏息凝气,只待鱼儿上钩。他戴斗笠、披蓑衣,若从实用价值来说,既可遮阳避雨,又可挡住瀑布激起的水花溅湿衣服。然要遮阳避雨阻挡水花,自有卫兵替他撑伞,架设围挡,根本用不着戴斗笠、穿蓑衣。他之所以如此,乃是仿效中国高人,于钓鱼中指挥战役。

冈村宁次看似有“闲云野鹤”之态,其实心里正在焦虑着整个战局。

自“一号作战”以来,日军虽说战果辉辉,从河南一直打到了广西。然而,冈村宁次自八月二十六日在北平接到日军大本营“为了进行湘桂作战,防守武汉地区,特编组第六方面军,由冈村宁次担任第六方面军司令官”的命令,很快又接到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要求他尽快到汉口上任的指示后,却不敢坐飞机直飞汉口。

他不会忘记,就在上年四月,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就是因座机被美国飞机击落而丧了命。他非常清楚,华中西部的制空权已非己有。他可不愿意成为第二个山本五十六。但他绝不会流露出半点害怕直飞汉口恐遭中美空军拦截的意思,他找了个非常充足的理由,先乘火车到南京,再由南京乘坐小型侦察机,于清晨沿长江上空飞抵汉口。他之所以选择清晨起飞,是因为清晨遭遇中美空军的几率较小。

他在侦察机上看着长江江面,心里暗暗吃惊,江面上空荡荡一无所有,长江航运竟然中断,日军运输船只没了踪影,全被中美空军炸没了。他刚从侦察机里钻出来,空袭警报便凄厉地叫得刺耳。随行人员忙拉他躲避,他站立不动,眼望长空,直至敌机真的临空,他才似乎鄙夷不屑地走进专为他准备的掩蔽室。

他怕自己的座机在空中成为敌机拦截的对象,但在这他刚到任第六方面军司令官的地面,他得保持大将的镇定。

在汉口,留在他心目中最深的一个印象,是偕行社中日本少女脸上的那种神色。

他对偕行社有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偕行社这个名字取自中国《诗经》“无衣”中“与子偕行”一句的两个字。中国的《诗经》,是他喜爱的一部书,他也以中国人所说的“儒将”自称。偕行社,是他无论在日本国内,还是在中国,都常去的地方。

偕行社是明治十年一月三十日,由一些日军现役军官成立的团体。当时组成的目的大致为,巩固陆军军官的团结,加强亲善和睦,陶冶军人精神,钻研军事,义助社员并为军人、军属提供方便。相当于陆军军官集会、活动的俱乐部。到得二战时,偕行社的“业务”早已大大扩展,不但出版军人勅谕、军籍簿、兵书,而且贩卖军装,并开设饭店,出租房屋,提供各种服务,成为日本军人的一个寻乐之处。

冈村宁次到达汉口的当天晚上,就去了偕行社。他去偕行社,当然不是为了寻乐,而是“视察”。在偕行社能接触到各等官兵,更能体现出他对部属的亲善。偕行社里,依然熙攘,但在这里享受的日本军人和照料日本军人的服务人员,皆无生气。军人仿佛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服务人员则仿佛是迫不得已在做着不能不做的事;尤其是那些服务军人的日本少女,脸上的那种凄凉,即使用强装的笑容也无法遮掩。

日本国命运的阴影,已经笼罩着日本人。白天,在原本挂满日本店铺幌子的武汉三镇,已见不到几个日本人,他们大都撤离回日本去了。夜晚,就在这可供军人取乐的偕行社,也是弥漫着愁云惨雾。

不知为什么,日本少女脸上的那种遮掩不住的凄凉,竟不时浮在冈村宁次的眼前,令他挥之不去。以至于在欢迎他就任第六方面军司令官的宴会上,当他强调必须加强军队纪律,加强纪律才能提高士气,保持士气,为加强纪律,就得随时检查士兵的纪律时,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要以中国姑娘的眼神作为检查日本军队纪律的一种标志。

他这句话一说出,在座的一百多名军官似乎皆有点讶然。

他随即说道,我们的军队,必须让中国人相信,我们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而来的,如果中国姑娘看到我们的士兵,眼神里透露的是信任,是亲切,那么我们大日本帝国皇军所到之处,老百姓就会箪食壶浆。所以,要以中国姑娘的眼神,来检验我们军队的纪律。

他这话,在部属们听来,其实就是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翻版,但这种对军队纪律的要求,却是从来没听到过的。这也就是三十年后,参加过雪峰山会战的那位旅团长“战地重游”,在和当地老乡问答时,之所以说出“我们部队上面规定的纪律是很严的,坏事都是下面干的”的原由了。

而冈村宁次说出这句话,是因为偕行社日本少女那凄凉的脸色倏地又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种脸色,本应该是中国姑娘的,可现在连自己本土的姑娘也是那种脸色,他的内心,实际已不能不恐惶,他明明知道在这次大战中,美军太平洋战场已是胜券在握,日本只能是苦苦挣扎,但他如同蓦地来了灵感一样,如果他的军队所到之处,中国姑娘皆是报以微笑,那么中国这个战局,还是能够稳定的。

冈村宁次也许忘了他在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时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了,也许他认为彼一时,此一时也,他从现在开始要整肃军队纪律了。然而,就当他的司令部设在风景胜地、道教圣地南岳之白龙潭时,就当他似乎在潜心钓鱼时,五岳独秀的衡山南岳,便遭受了日军的疯狂蹂躏。九月八日上午,上封寺被日军摧毁,俊修和尚被杀;十月,设在水帘洞处的省立工业专科学校被毁,中山堂亦被拆毁……至于在衡山未沦陷之前,日军飞机数次轰炸南岳,炸毁南岳大庙古建筑,炸毁南岳古镇四街……等等。可说他不知道,而就在他身边发生的对南岳的暴行,他难道也不知道?在他离开南岳后不到一个月,即十二月下旬,日军井上部队便将省立农业专科学校全部破坏,旋拆毁省立南岳图书馆,又将私立岳云中学、五四中学、南岳汽车站、中国旅行社统统捣毁。次年八月末,日本已宣布投降后,日军华南指挥官武侯中将又将省府南岳招待所拆毁,省商业专科学校被付之一炬,大火四天四夜不熄……

冈村宁次在南岳住了近两个月,南岳的劫遇,是对他说用中国姑娘眼神来检验他的军队纪律那句话的注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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