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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百家争鸣(12)

韩非通过深入观察韩国政治的种种弊端,总结出46种亡国的征兆,指出一个国家只要有其中的一种情况,就存在亡国的可能性。这46种亡国之征兆,其中不少还是很有见地的。这里略举数例。比如“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这里的“国”,相当于今天的政府,“家”,也就是权贵们的小圈子。一旦政府被既得利益集团劫持,沦为他们掠夺老百姓土地、压榨老百姓血汗的工具,必然为老百姓唾弃。失去了民心的政府,就像被蛀虫蛀空的大树,表面看来似乎枝繁叶茂,一派盛世景象,但经不起风雨。一遇到风雨,必然飘摇。乌合之众的既得利益集团马上就会对他们曾经利用过、玩弄过的政府弃如敝屣,纷纷携款外逃,作鸟兽散。剩下已成为老百姓眼中钉肉中刺的政府面对人民海啸般的讨伐,其结果也只有轰然倒塌!所以,只要“国小家大”这种局面形成,国破家亡的惨烈结局迟早都会到来,这是历史的铁律。再比如“简法禁而务谋虑,荒封内而恃交援者,可亡也”。“简法禁”就是轻视法规制度建设,平治天下不重视规范化管理,抛弃法治,幻想依靠个人的小聪明小权谋走捷径,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无数的历史证明,这是最愚蠢的做法。“封内”,通俗点讲就是国内,“封”是指边境。治国首要的目标是理顺国内的各种利益,协调好各种关系,做足强筋健骨的功夫,然后再于“国际”外交上用心,争取好的“国际”环境,这样国家才会长治久安。如果对内鱼肉人民、专横暴虐,把工夫都用在对外作秀上,以掩饰自己的暴政,讨取强邻的欢心,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政府,总有一天要陷入到内外交困的境地,并最终完蛋。再比如,“喜淫辞而不周于法,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治国要拿出真能耐,管用的招数。这就要求统治者胸中要富有韬略,能够提出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的方针政策,文件讲话要富有实践性和可执行性,能够指导实际行动。如果夸夸其谈,口若悬河,文件讲话全是正确的空话大话,不切实用,就等于对社会顽疾开不出药到病除之方,只能像《红楼梦》里的王道士“王一贴”胡诌的“疗妒方”,吃了固然无害,甚至对身体还多少有点作用,至于治病救人,则远远谈不上。这样,小病耽误成大病,最终难逃呜呼哀哉!

韩非的悲剧,就在于他观察社会是以混乱不堪、危亡日益的韩国为切入点,并且将他基于此的学术思考当做普遍规律,由偏激而偏执。他因见无耻的犬儒出卖自己的灵魂,做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喉舌,摇唇鼓舌,引经据典,为既得利益集团辩护,阻碍国家法令的推行,导致行政效率低下,便痛恨一切知识分子,认为所有的儒生所干的唯一的事就是“以文乱法”。他因见及古今异世,形势不完全相同,便完全否认学者们从历史中总结出的经验和智慧,将“先王之道”一概视为粪土,以为不值一提。他因见奸商与既得利益集团勾结,垄断资源,牟取暴利,死命地压榨老百姓的血汗,便认定商业无益于国计民生,是必须打压的“末业”。为迅速解决以上问题,提高行政效率,集中韩国所有的力量救亡图存,他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蓝图:“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韩非所描绘的这个理想蓝图,实际上是从三个方面改造国家:第一,一切书籍都不允许存在,老百姓也不得接受任何文化教育,由国家强制灌输法律条文;第二,任何人不得再宣传尧啦舜啦禹啦等古圣先贤的先进事迹和成功经验,老百姓只能以国家的各级官员为榜样,接受他们的洗脑;第三,老百姓的勇力不能用来保护自己的私利,一定得用在前线战场,为国杀敌。这三条改造措施,就是把国家改造成政教合一、君师一体的政治体制,最高统治者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各级大小官吏,都是最高统治者的忠实传话筒,一级级传下去,一直到平头百姓,全国思想高度统一。其核心内容是愚民,把老百姓都驯化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有自己的思想,一切听从统治者安排的杀人工具。翻开近现代史,韩非的这一套主张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最相似的大概要数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当然,搞过这一套的绝不止德国一家。所以搞这一套的结果也显而易见,是把人性和良知从人身上彻底剥离,使老百姓异化为统治者实现野心和谋取利益的嗜血的工具。且不说韩非的这一套治国学说能不能使国家变得强大,即使真的使国家变得强大了,又有什么意义?对国民来说又有何幸福可言?所以尽管韩非屡屡上疏,韩王始终不为所动,他的这一套治国之道,缺乏最基本的人性,除非恶魔,只要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不会接受他的这一套主张。

但韩非还真的遇到了知音,这个人就是秦王嬴政。这时的嬴政,已成为虎狼之秦的主宰者,正走在横扫六合、席卷天下的霸业路上。韩非的那一套国家政治学说虽然在韩国不受欢迎,但他的书传到秦国后,秦王嬴政读后大为赞赏,以为是古人所著,情不自禁地感叹:“我要是能和这个人见见面谈谈心交个朋友的话,死了都不遗憾!”这话恰巧被韩非的老同学李斯在旁听到了,赶忙上前说:“陛下看的这几本书,乃是我的老同学韩非所著。”秦王嬴政闻言大喜,心里已盘算着如何把韩非搞到手。他命令秦军对韩国展开猛烈攻击,迫使韩国求和。在秦军的猛攻下,韩国很快受不了了,韩王虽然不用韩非的那套政治学说,这个时候却决定起用韩非前往求和。因为韩非虽然口吃,但对游说做过深入的研究,他的《说难》、《说林》,包括《内储》、《外储》的一些篇章,就是全面研究游说之术的。比如《说难》,所研究的就是游说的难点及风险评估;再比如《说林》这篇论文的名字,用今天通俗的说法就是“游说技巧大全”,里面讲的全是游说艺术、游说修辞及游说引用的典型事例。

秦王嬴政见到韩非,很是高兴,但他对这位自己所崇拜的来自敌国的学术明星并不信任。虽然二者意气相投、政治观点一致,但根本利益的对立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成为同一条船上的人。韩非来到秦国,所肩负的使命就是说服秦王放弃兼并韩国的想法,让韩国继续苟延残喘。这与秦国的战略相冲突,当然只能是一场虚幻的春梦。秦王嬴政对韩非是既欣赏又猜忌,既不听他的忽悠,又不让他回去。韩非无奈,成了一只养在秦王嬴政笼中的金丝雀。

不过,这样的太平日子没过多久韩非就死于非命。司马迁在《史记·韩非列传》中写到韩非死因时说:“李斯、姚贾害之。”事实上,韩非的死也确实与这两个人有关,尤其是韩非的老同学李斯。秦王嬴政对韩非学术的崇拜,让李斯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怕有一天韩非会取代自己。恰巧,韩非与姚贾的冲突让李斯有了盟友,在这场由韩非亲手挑起的斗争中,李、姚联手将韩非置于死地。姚贾这个人出身低微,其父是魏国一个看守城门的,他本人长大后也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甚至一度沦为“失足青年”,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眼看在魏国混不下去了,就跑到赵国碰运气。不幸得很,像他这种出身低微又有过前科并且人品道德都很一般的人,虽然很能干,脑子转得快,但在赵国也不受欢迎,一段时间后,又被赵国人赶走了。这时,秦王嬴政正招贤纳士,共图吞并天下的大业。几经辗转,姚贾来到了秦国,这次他遇到了知音,也遇到了大展身手的好时机。当时,秦国强大的势力和并吞天下的野心让关东六国惴惴不安。你有实力无野心,可以让你的对手放心;有野心没实力,大概对手也不会在意你。当你有野心又有足够的实力作后盾时,你的对手就会时刻提防你了。在秦国强大的压力下,合纵之议又有了市场,不甘坐以待毙的魏国、楚国、赵国和燕国联合起来准备进攻秦国,作困兽犹斗,其中战斗力最强的赵国是主谋。而秦国实力虽然强大,但内部政治并不稳定,秦王嬴政即位时尚年幼,大权把持在他的亲生父亲相国吕不韦及他的母亲赵姬手里。赵姬虽身为王太后,但年龄并不大,邯郸妓女出身的她风流浪荡的本性难移,不仅与吕不韦再续前缘,还包养了个情人嫪毐,又为嬴政生了两个弟弟。这里插一句:赵姬随便混乱的行为给嬴政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变态的成长环境导致了嬴政成年后人格扭曲心理变态,这与他日后成为一个专横暴戾的独夫民贼有着很大的关系。秦王嬴政成年后,对母亲及吕不韦一干人等荒淫无耻的行径越来越难以容忍,而太后及吕不韦集团显然也感到了秦王嬴政的不满。他们聚在一起合计,准备先下手为强,把秦王嬴政给解决掉。好在嬴政当机立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粉碎了嫪毐一伙的叛乱,又着手清除吕不韦的势力。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尚有一定战斗力的赵、魏、楚、燕联手发难,对内乱甫定的秦国来说还是有一定威胁的。对受秦国威胁最大的韩国来说,这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一旦秦国与四国开战,韩国所受的压力便可大大缓解。如四国借秦国内乱甫定之机,一战重伤秦国元气,那就等于赐给了韩国起死回生的机会——这几乎是韩国唯一的生路,凭韩国自己的力量,完全不可能阻挡秦国的吞并。所以韩非见千载难逢的良机出现,大喜过望,极力怂恿秦王嬴政早下决心,进攻赵国,与四国决一死战。但韩非的如意算盘很快被姚贾打破,他见秦王举棋不定,便站出来,拍着胸膛向秦王保证,只要秦王肯出钱,让他到四国去活动,保证不费一兵一卒,将这四国联盟搅黄。秦王闻言大喜,立即将自己最好的服装赏赐给姚贾穿上,又将自己的宝剑给他佩上,给他配备了一百乘的车队,又给足他活动经费,让他去拆散四国联盟。

韩非怂恿秦王进攻赵国的计划泡汤,不禁大失所望,因而恨死了姚贾。不久,更令韩非失望的消息传来,姚贾竟然成功了!他靠贿赂四国掌权的大臣和国君的近幸,成功地破坏掉了这次关乎四国命运的“国际”结盟运动。韩非早就知道,当时各国依靠权力来垄断利益的统治者已是鱼糜肉烂,他们无耻、无能、短视、自私,但没想到他们竟下三滥到这种地步,被人家用几个钱就收买了!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愤怒的他把一腔怒火撒向了始作俑者姚贾,向秦王告黑状,说姚贾这次出使,是打着您的旗号,花国家的钱,给自己办事铺路,收买各国的人情,所谓四国联合攻秦,本是江湖传言,未必真有其事。秦王一向敬重韩非,虽然不怎么信任他,听他这么一说,就找来姚贾问个明白。姚贾一听,就知道是韩非给自己使了坏,连忙辩解说:“我是花了很多钱,但全都是为了秦国的利益。要真像韩非说的那样,我又何必再回来呢?再说了,我如不忠于君,花再多的钱为自己铺路也没用,四国之君又怎么会收留一个不忠于国君的人呢?”秦王一听,认为有理。韩非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猛揭姚贾的老底,说他爹本是魏国一个看大门的,本人有前科,又被赵国驱逐出境,这样的人我们怎么能用?秦王又觉得韩非说得有理,就再次把姚贾找来,说真想不到您之前的经历还挺丰富的,在魏国有前科,在赵国又混不下去,然后才跑到我这里来!精明的姚贾又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我的这点事,姜太公、管仲、百里奚他们都干过,但是周文王、齐桓公、秦穆公并不因此而嫌弃他们,放手任用,才成就了王业霸业。您如果只喜欢用卞随、务光这样的高尚之士,他们也不稀罕为您服务啊!英明的国君,用人的准则是看这个人能不能帮他匡扶社稷、富国强兵,才不会管他的名声这些虚的东西呢。”秦王觉得姚贾言之有理,便对韩非有了看法,感觉韩非尽出馊主意,好像在玩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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