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公走出去十多步，忽然停住，他自己点了点头，又转回到大龙潭边来。厚土和他的学生们坐在那里，对苍苍公刚才的离去，还没有反应过来。
苍苍公走到厚土跟前说，黄厚土老师，你晓得苍岭的红嘴鱼曾经绝迹过吗？厚土说，爷爷，我准备问你这个问题呢，你却要走。
苍苍公摆摆手说，那好吧，我给你们讲完。
苍苍公的眼睛，虽然明亮，却包含着幽远和追忆。苍苍公说时，他离开了现场，进入到神游的状态里。
……我爷爷就说，那年，人们吃红嘴鱼吃起了兴头，人们每天把整个苍岭弄得都是红嘴鱼的香，连开了的花都又合上了，老是在枝条上鼓着大大的花蕾，就是不放春。油菜和麦子老是原来的样子，不肯长。而胡豆和豌豆在苍岭的所有的地角疯长。开了花，结了果，又开花，又结果。胡豆豌豆与红嘴鱼一起煮了，味道更是鲜美无比。仿佛胡豆和豌豆，专门是为了人们吃红嘴鱼似的。人们吃了，有些微醉，就跳甩手舞。就这样，吃了跳，跳了吃，一村子的人仿佛被什么魔力控制了，陶醉在深渊里，乐不知返。不到一个月时间，人们吃得大龙潭和整个苍岭找不到一尾红嘴鱼的影子，胡豆和豌豆一夜之间，也完全干枯了。
……我爷爷就说，那年，人们吃完了红嘴鱼，才发现很多活路没有来得及做，地没有犁，田没有打，包谷没有种，豆子没有下。麦子和油菜总是青幽幽的，没有变化。可是，春天已经不从花上来显示，而是从树啊草啊上面越过去，让花蕾呆在枝条上，春天她自己悄悄地溜走了。人们吃完了红嘴鱼，夏天像一个亮怪怪的大镜子，一下子挂了出来，照得苍岭的人们措手不及。他们集了群，杀了猪羊，端着祭祀的礼物，去石头鱼前烧香叩拜，向苍岭和苍天叩拜。可是，长而酷热的夏天总是天天日出，亮怪怪的，没有半点雨。两条溪水都快要干断了。
……我的爷爷就说，溪水快要干断，树木也死了不少。到了秋天，还是一个延长的夏天。吃的没有了，大家进山挖蕨根来吃，没有蕨根的，开始吃沉淀后的白高泥。村子里有人浮肿，后来就有人害浮肿死了。人们相信，是天神是苍岭在惩罚大家了，是红嘴鱼在惩罚大家了。人们彻底后悔了。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灾难还在继续，人们只有等待最后的判决的到来。
有天晚上，三贵堂何家的那个老先人，自己去小龙潭里面洗了身子出来，走到石头鱼跟前去，跪拜不起。旁人去拉他，他也不起来。他就那样跪着，从月亮东升，到月亮西落。那时候，大家心情都重，也就没有去照料他。到天要开亮的时候，人们又来劝解他，说，祸是大家惹的，也不能由他一个担当。可是，他却对大家说，红嘴鱼是好吃的，可是，请大家记住：哪天没了红嘴鱼，苍岭必定出稀奇。
说完，他一头朝石头鱼撞去，以此敬谢神灵。
……我爷爷说，……我爷爷说，……我爷爷说，苍苍公越说嘴巴越颤抖，仿佛打摆子的病突然发生了，苍苍公双脚跳动，整个人也抖动起来。
苍苍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没有了具体的词，只是哆嗦着，和过去那些土老师做法事还魂回来的过程一样。过了很久，苍苍公终于停了下来。他很疲惫，很厌烦的样子。他两眼大而无神，呆望着白石和水柴。
厚土见苍苍公停息了，笑着说，爷爷，现在红嘴鱼没有绝迹啊。
苍苍公迷惑地问，没有绝迹？在哪里？厚土说，红嘴鱼是被矿上的人们网去了。它们在山下面的水盆里，在水池里，有人还养着。我去调查过了，红嘴鱼被人吃了不少，但也还有活着的。
苍苍公听了，没有兴奋起来，还是丧气地摇着头说，没有就是没有了，没有就是没有了。
有的，就在山下。厚土宽慰地说。
不，那不一样。苍岭没有了。
厚土说，苍岭一定有，爷爷你就放心好了。我空了去把红嘴鱼领回来。
苍苍公站起来，向厚土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厚土的话。苍苍公正了正他的身子，似要把什么东西端正好。他大步而行，真地往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