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带着白石、水柴和紫芹来了。几天来,苍苍公中午就来到大龙潭,也不走动,也不钓鱼,而是靠在大龙潭边一棵花树下瞌睡。
厚土带着他的学生们,悄悄地围了过来。
厚土来到潭边,他们齐声唱了起来:
苍苍公,苍苍公,一天到晚木忡忡。
眼睛亮过牛铃子,走路快过穿堂风。
也——!
苍苍公惊讶地转过身来,苍苍公竖起左手的中指,压在嘴上嘘了一声。然后说,不要大声说话,红嘴鱼会藏在潭底不上来的。
厚土和他的学生们就放轻了脚步。苍苍公没有把厚土的到来放在心上似的,只是专注地看着大龙潭。
苍苍公看到大龙潭里,波兴水起,各样鱼群中,有一对对红嘴鱼,如煮如沸。鱼的接喋声荡漾开来。苍苍公拍了一把自己干瘦的大腿,高兴地说,哈!就在这瞬间,苍苍公眼睛一黑,红嘴鱼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惊恐地睁大圆圆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大龙潭。
苍苍公站起来,惊讶地问厚土:刚才看到红嘴鱼没有?厚土摇摇头。
苍苍公又问白石和水柴。
白石和水柴也摇摇头。
苍苍公把紫芹抓住问。紫芹把头上的红头绳捋下来,说,爷爷,是我头上的红头绳在动。你看。
紫芹把红头绳抛进了大龙潭里。红色的头绳,和红嘴鱼的嘴一样,张张合合的,在水波上,荡开去,然后就慢慢地沉落了。
苍苍公的双眼黯然下来。他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去,把紫芹招过去说,你们真的没有看到红嘴鱼?厚土说,我们一直看着龙潭,别的鱼多,就是没有红嘴鱼啊。
白石说,爷爷,你是又做梦了吧。
紫芹蹲在苍苍公身边,把苍苍公的胡子拿在手,上上下下地溜着。紫芹说,老师没有看见,我们也没有看见。
苍苍公确信眼前没有了红嘴鱼,声调苍苍地说,那我给黄厚土老师说说红嘴鱼吧。你们也该知道红嘴鱼和苍岭的事情。哪天我死了,也放心了。
苍苍公一时用快速的语调,一时又缓慢地叙述,给厚土和厚土的三个学生,讲了他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苍苍公讲着,自己完全沉浸在他的爷爷给他讲故事的场景里。他闭着眼睛,神色激动,语音不再苍老,而且有了厚土他们不熟悉的陌生感。
厚土想,苍苍公此时像个神秘的转述者,像个通灵人。
苍苍公说,小时爷爷给我说:哪天没了红嘴鱼,苍岭必然出稀奇。那天,爷爷戴了斗笠,扎了腰,背了渔篓,打了绑腿,带着他来到了大龙潭。
他一路上背着《论语》中的话:浴乎沂,风乎舞雩,泳而归。
爷爷和他来龙潭坐下。他第一次看到大龙潭里拥挤了如此多的红嘴鱼,几乎到了鱼比水多的程度。爷爷就给他说,苍岭的红嘴鱼是独有的鱼,自从何任张黄四家先人们,邀约在这里居住以来,开始是不能吃红嘴鱼的。先人们把红嘴鱼当成了宝物,在石头上刻了红嘴鱼,每年到了桃花开的时节,在石鱼前烧香,祈求年丰人寿。爷爷说,刻石头鱼的地方,就是现在私塾的地方。修私塾那年,他的爷爷辈把石头鱼作为吉祥物,奠基在中堂下了。
苍苍公当年问他的爷爷:那现在怎么都吃红嘴鱼了?爷爷就跟他说,这正是我要给你讲的。爷爷说,过了几代人,三贵堂何家一个读了很多书,见过好多世面的先人,不信祖先的规定,吃了红嘴鱼。红嘴鱼细嫩鲜香,他煮吃红嘴鱼的那天,整个苍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味。人们不由自主地寻找香味,种地的放下了锄头,绣花的放下了针线,打铁的关掉了炉子。人们大张着鼻孔,满天地寻找香味。人家的狗也跟在人的后面,兴奋地寻找着。狗本来是最灵敏的了,可是,当时全村子里都是一样的味道,连狗也无法区分厚薄。倒是地上的蚂蚁,从各个地方,一根线地朝一个地方去。人们看到蚂蚁的行走,终于欣喜而盲目地来到了那个老先人的家。
爷爷说,全村子里的人都走到他家里去,人们被香味弄得相互不认识了,只是对着人傻笑。他们平常的礼仪和称呼也丢了,他们坐在坝子上相互傻笑着。我们这个有见识的老先人,熬了两大锅鱼汤。他吩咐家里的人分给大家一小碗汤。人们喝完了鱼汤,欢呼雀跃地在坝子里跳起甩手舞来。跳完了舞,出了汗,大家才清醒过来似的。他们相互招呼,重新过礼。
人们清醒了,问何家的那个老先人喝的是什么鱼汤。那个老先人就说,是红嘴鱼。
喝了汤的人都很激动,以为苍岭要发生奇怪的事情。他们有些埋怨,有些后悔。可是,都是喝了汤的人了,埋怨和后悔都晚了,他们默默地等待神的惩罚的到来。
过了几天,苍岭安然无恙。人们又闻到了三贵堂何家老先人家飘出来的鱼汤的香味。人们纷纷效仿,都去大龙潭和两条溪水里弄来红嘴鱼。
人们相信,红嘴鱼可以吃得了。但是,人们吃的时候,都要去石头鱼那里烧一炷香。
……苍苍公停住了,白石问,爷爷,后来怎么传了“哪天没了红嘴鱼,苍岭必定出稀奇”的谣言呢?苍苍公严厉地看着白石说,瞎说,不是谣言。
苍苍公站起来,谁也不理,独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