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我们便正式穿上解放军的衣服,团长王耀义仍然做团长,我们被编成解放军的一个团。蒋国全说,我们怎么能背叛委员长呢?郑廷卫倒是显得很得意的样子,他说,自古江山易主之际,都在阴阳变化中。郑廷卫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大家的不满。有人便叫他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那么吞吞吐吐。郑廷卫只是重复那句话,又饿又冷的士兵们不愿深究郑廷卫的故弄玄虚,大家都为能吃上白面馒头而欣喜,又大又热的馒头,才是雪天里士兵们最需要的东西。
随着1945年的飞快流逝,解放军抓住最后的十多天时间抢占地盘,我们跟随解放军东拼西夺,占领了几个县城,最后,解放军把目标锁定在原平。
原平是铁路交通枢纽,那些密密麻麻的铁路通向东西南北,占领它就可以在整个东北自由驰骋。国军利用掌握铁路线的主动权,早在解放军到来一个月之前便占领了原平。现在,解放军只有在国军手上去抢夺重要的城市,原平成了两军争夺的焦点。
战前我们接到密令,里面穿国军衣服,外面穿解放军服装。战斗开始,解放军以猛烈炮火轰击原平城墙。蒋国全说,解放军哪来这么好的重炮?郑廷卫说,听说是老毛子把日军的重炮交给解放军了。蒋国全小声说,是我们,我们都是解放军嘛!又嘻嘻一笑,我还是听你的,班长,你说是解放军就是解放军,是国军就是国军,是毛军就是毛军,是蒋军就是蒋军!郑廷卫小声说,狗日的小滑头。蒋国全转身对我说,谁给我馒头,我就为谁打仗!蒋国全这种说法并不新奇,当时许多散兵游勇,日满留下的伪军和一些土匪散落各地,遇上毛军就投靠,遇上蒋军也投靠,他们是无首的乌合之众,单凭散股势力无法求得生存,只有寻求更大的队伍谋一碗饭吃讨一个活路,他们嘴边挂着一句话就是,谁给我馒头,就为谁打仗。
白天,清冷的空气中依然出现了淡黄的太阳。不管地球上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太阳照常会升起的。但太阳丝毫没给这片冰冷的大地带来温暖,仿佛阳光也带着冰雪的清寒。我们一点一点地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从圆形到半圆,最后消失了。幽蓝的夜空中,星子闪着寂寞的寒光,透过枪尖痴望,两眼就落进那一派森寒里,如同掉进无底的深渊。这是战争前可怕的寂静。
随着炮弹的轰鸣,星空摇摇欲坠。更多的炮响起来了,大地像一个哀伤的妇人,抖索着身上的黄土,任军车、火炮和士兵践踏而过。
黑夜中,人群像黑压压的蝙蝠飞向原平。炮弹像魔鬼的长剑,在夜空穿梭。我们冲在侧面,突进那一片迷宫似的铁路线时遇到了国军的抵抗。王耀义命令大家唱起了军歌,又带头脱下了解放军的衣服,露出了国军的上衣。国军的阵地上传来了欢呼声,王耀义突然说,弟兄们,我们仍然是国军,现在掉转枪口同国军弟兄一起消灭后面的解放军。士兵们不知道枪口应该对着谁,队伍出现了一阵骚乱。王耀义又说,不服从命令者,格杀勿论!大家这才急忙掉转枪口,也有的人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服从团长的命令掉转枪口。解放军齐刷刷地倒下,尸体堆积在我们前面。后面的解放军意识到前面部队哗变。有那么一刻,犹豫着不知进退,但他们很快便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前来,更多的部队奔向这里。王耀义只得下令部队后撤,我们的队伍越过铁路,国军借助猛烈的火力网拦住了解放军的冲锋,双方隔着铁轨对峙,谁也不敢再贸然前进。1946年1月13日午夜,火车站大楼里的窗口突然拉出一幅白色的字条,上面写着,和平了,不打了!
国军士兵在各自的位置向对面呐喊,不打了,不打了,和平了!我还盯着铁轨,注视着一个人影正往铁轨上爬。随着国军阵地的叫喊,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我听见对面有人在喊,刘启胜,快回来,快回来!那个被称作刘启胜的人仍然在往前爬,这时一列火车开过来,试图阻挡在两军之间。天啦,铁轨上有人!火车头上拉着白色字幅,照样写着红彤彤的大字:和平了,不打仗了,和平了!火车头突然轰的一声被炸得四分五裂,司机的头正落到我面前,颈上还在喷血,两股热血,溅了郑廷卫一身,染红了我的枪,吓得我大叫着后退。再看时,那个条幅已被炸成碎屑,车身上剩下的“和平了”三个字,又被火舌席卷,留下一团灰烬。铁轨上那个黑影也在爆炸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枪声停止,人们隔着铁轨享受到短暂的和平。蒋国全把司机的脑袋包在一块碎布里打算埋到铁路旁的一棵白杨树下,他说,但愿这是最后一个冤死鬼!
和平骤然来临,那一瞬间,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快,郑廷卫就告诉我们,这是蒋委员长和毛泽东签订的和平协议生效了。蒋国全说,狗日的,咋不早点生效嘛,害得我们差点当了冤死鬼!
硝烟还未散尽,我能听见对方阵地传来的歌声。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享受短暂的和平。解放军似乎特别亢奋,一唱歌就没完没了,一首歌完了,又向我们喊:和平万岁!国军阵地不敢接茬,他们说,共产党的嘴比枪杆子还厉害,一支好好的军队都会给他们喊垮的。解放军就这样夜夜唱歌,都是南方的民歌,听得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一个一个抹眼泪。
蒋国全一个劲地在我面前嘀咕,人家解放军给了我们馒头,到阵地前说变就变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又把烟嘴塞到他的嘴里,一个劲地给他使脸色。新年国军也给大家发馒头,还有热气腾腾的稀粥,蒋国全说,委员长还是想着我们呢!我说,你这人真是,一会儿说解放军好,一会儿说委员长好,究竟谁好?蒋国全挥着馒头说,谁给我这个,我就说谁好!
一连几天,我们都听到解放军的歌声,但后来歌声渐渐稀落了,天明时才知解放军在夜里撤走了最后一批士兵。他们用歌声掩盖了撤退的声响。解放军的诡计让王耀义完全失去了耐心,黄埔军官的风仪荡然无存。他经常揭下帽子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说解放军简直是些不讲规矩的土匪。现在他的胡子又疯长起来,经常三五天一次不刮,当初打日本军队那个吃铁吐火的王耀义已经变成一个糊里糊涂的酒鬼。重新回到国军阵营的王耀义无法洗清自己做了俘虏的耻辱,在上级面前明显失去了信任。在士兵中间,也失去了大家的敬重,很多人觉得他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跟着这样的指挥官打仗,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自己人手里。士兵的情绪也分成了两派,亲共的倾向大大高涨。既然已投降了解放军,人家优待俘虏,吃了人家的白面馒头,到阵地上又调转枪口,这算哪门子举动?索性赶紧投奔过去,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国军同伙黑办了。黑夜便出现士兵往解放军阵地逃跑的事件。王耀义一面赶紧向上司汇报假投降的事情经过,一面加强夜间值班巡查,声称再往解放军那里逃跑,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开枪,击毙叛逃者一律重赏。王耀义既觉无颜见国军,也无脸见解放军。在东北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面对未来一片迷茫。
有一天夜里,王耀义把郑廷卫叫去算命,郑廷卫推辞说,父亲是看阴阳宅风水的,并不知道算命。王耀义明白他是不敢给他算命,只好叫郑廷卫占上一卦,这仗是否真的不打了。打卦的结果完全相反,仗还会打起来。王耀义从椅子上跳下来,把酒瓶摔得粉碎,摇着郑廷卫的肩膀说,搞清楚没有,眼下和平协议已经生效了啊!郑廷卫说,团长,我不知道什么协议,卦象如此,不必当真,就算一次游戏好了。这仗究竟打不打,我们也无法做主。王耀义说,都说你是个神算,看来也是个信口开河的角色。郑廷卫辩解说,以易术推断,战事还将出现。酒兴大发的王耀义哈哈大笑,他说,你比蒋委员长还神了,那你给我算算,喝酒之前,我干了什么?王耀义纯属信口胡言,郑廷卫不敢不遵命,一阵打卦之后,他说,长官做过那事……王耀义的嘴突然停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大笑起来,吩咐人们备酒备菜,他要邀郑神算喝他个一醉方休。郑廷卫小心地侍候团长喝酒,团长说,还叫你说中了,我喝酒前真是做了那事。隔了一会儿,团长却哭了,抹着眼泪诉苦,我王耀义打日军没退缩过,打解放军却成了俘虏,眼下党国正值多事之秋,身为军人,自当为国分忧。重新回归国军之后,又遭多方挤兑,我也是有苦难说,只好找女人寻乐或者借酒浇愁啊!王耀义居然哭了,在郑廷卫面前大放悲声,倒弄得郑廷卫不知所措。
几天后,郑廷卫调到了团部。在每一次开战前,团长都要找他打卦,大家背后都说郑廷卫把团长也搞得疯疯癫癫的。
蒋国全接替郑廷卫做班长。我说,你要向老班长学几招,就会升得更快了。蒋国全说,最好把郑廷卫提到蒋委员长身边,让他给算一算中国的前景,不就得了,还用打仗么?
一个月以后,战事真的如郑廷卫预料的那样,又拉开了。
这次战斗仍然在夜间进行,王耀义所在的团被压在最前线,王耀义心中窝火这样的安排,却不得不接受长官并不信任他,有意拿他作炮灰的现实。因为有了郑廷卫的预料,王耀义加紧安排部队修筑工事,把火车站外围解放军撤走的地盘也变成了铜墙铁壁,高墙和暗堡上密布起严密的火力网。由于布置充分,这次解放军的冲锋无异于以卵击石,一夜数次扑击,都被打散,不得不撤退。
白天,王耀义又下令部队不准休息,继续整修被打烂的工事,士兵们强撑着血红的眼睛,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响地做事,只有把物体扔得很响来发泄心中不满的情绪。王耀义的眼睛就像两个熬红的柿子,他却极为耐心地劝说弟兄们一定要修好工事,我们今天还能在这里修工事,都是因为前段时间准备充分,不然早被解放军打死了。王耀义还破例让弟兄们喝了一次羊肉汤解乏祛寒。到黄昏,喝下羊肉汤的士兵都有了一些活泛的表情,许多人说要能睡上一觉就好了。王耀义却命令士兵调动情绪,蹲在各自的位置上。要想活命,就不要睡觉;要想睡觉,就躺到阴曹地府里去!王耀义粗声粗气地告诫大家,等他走后,我小声对蒋国全说,阴曹地府倒是唯一的清静之地。蒋国全一当班长脸就变,说话的口气也像个当官的样子,他说,你就再熬一夜吧,今晚解放军可能又会冲锋!
那夜冷得出奇,呼出的气很快就结成了冰,胡子上都有白色的冰渣子,帽子、眉毛和胡须一律变成白色。士兵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迟暮的老人,很多人把手放在衣筒里,懒得去碰枪,因为枪就像冰块一样灼痛双手。瞌睡在阵地上游走,很多人不顾寒冷,倒在雪地上便睡去,有人很快将瞌睡的人叫醒。信号弹几乎彻夜不停地升起,它点亮我们内心的恐惧。
但是这夜却不见解放军的踪影,解放军似乎在沉睡。天光放亮,很多人再也无法忍受,不顾团长和下级长官的叫喊,躲进地堡瞌睡。这时,人们听见了解放军那嘹亮的军号声。数十只军号一齐吹响,有如万箭齐发,向国军阵地压来,慌乱中的国军士兵摸着枪一阵乱发,才睁大眼睛看清敌阵里并没有士兵冲来,白茫茫的原野上看不见一个黑点,那军号仿佛从地缝里发出来的。王耀义掀开帽子大骂,日他娘的,又耍什么花招,搞得老子两夜没合眼!
军号搅扰得士兵们无法瞌睡,但是谁也不知道军号从哪里传来,仿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都有一个发声器,刚一睡着便被军号唤醒,狂乱的士兵便漫无目的地开枪。一连折磨了四天,到第五天时,王耀义简直无法控制局势,士兵们的眼睛就像疯牛的眼睛一样喷射着狂暴的怒火,每一个人都像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一个机枪手提起枪来就对自己的弟兄一阵乱射,当场便打死打伤二十多人。士兵们有的怨恨王耀义临阵又把大家拉回国军的阵营,也有的抱怨上级不派另外的部队来换防,硬把这个团往死里逼。
到后来,很多人听见风声都以为是军号声。我在这几天,犯了三次病,每一次听见军号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扯完风之后便呼呼大睡,蒋国全知道我的老毛病,他喊人把我抬进掩体内,这让我可以借机睡上一觉。我把一切能御寒的衣物全都裹在身上,甚至从解放军尸体上扒下来的灰布棉袄也穿在里面,这样我便在每次犯病之后能睡上两个小时。我假装吐一些白沫在嘴边,偶尔还让手脚抽搐两下,士兵把我挤到角落里,他们用脚踢我,谁也不在意这个扯羊癫风的家伙。我便扯上几下,又睡上一会儿。抽搐使我对军号置若罔闻,我的一只耳朵已被重炮震聋,另一只耳朵对声音并不那么敏感,我只能听到苍蝇一样细小的声音,这对我来说,简直是难得的福分。
解放军用这种办法骚扰得国军疲惫不堪时,真正的进攻才开始了。这次,人们并没听见军号,倒是大炮的响声把王耀义惊醒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下去只有全团覆没,便一个劲地向上级呼叫增援,上级显然在叫他死守,绝不准撤退,因为王耀义说,我团将打得一个不剩,但火车站就会落入敌人手中,谁更重要,你看着办!也许是王耀义的叫喊起了作用,也许是上级认为绝不能让解放军霸占铁路线,很快,增援的部队就把火车站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