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福是我们驻在沐水时参军的,他是从桂州逃难时投靠部队的。魏福的家离桂州不远,在乡下有六十亩地,在桂州还有一个小饭馆。
魏福这小子总是警觉地关注着某些时局的动向,他说他才不管谁是中国人民的救星,他只关注他家的田地能否安然无恙地传给下一代。魏福说他参军的目的就是这个,谁要分他家的田就是他的敌人。他问我和蒋国全为什么要来送命?我说为顶替大哥。他说,你大哥为什么就该来送命呢?我说,人家就这么规定的。蒋国全说,他恨日本人。魏福说,我们都恨日本人。蒋国全说,我媳妇没坐成轿子。魏福便哈哈大笑,蒋大哥只知道媳妇的婚轿,但现在,日军投降了,你为什么还不能回家?问得蒋国全答不上话来,只好说,管他的,先吃了这个大烧饼再说,老子当兵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上烧饼!蒋国全又叫我:快吃呀,你没听见魏福的话吗?
那几天我们天天有烧饼吃。上海的气味便是烧饼的气味。干燥的、松软的、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留在舌尖上。多少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些烧饼的气息。就像我在缅甸战场,对美军的记忆就是那些空投的牛肉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们吃了烧饼后便在江边的一块空地上集合,上海的歌手在甲板上唱歌劳军。灯光把船照得很亮。高高的桅杆上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干净得好像刚从海水里洗过似的。晚会开始时,一位美国军官开始讲话,我们都瞪大眼睛,这位金发碧眼的家伙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说,蒋委员长和毛泽东主席签订了和平协议,你们就要回家了!
兵士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一齐大声喊回家,回家!蒋国全一把抱着我,梁草,我们要结伴回家了!我也紧紧地抱着蒋国全,嘴里哽咽,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回……家!蒋国全说,我要请你去我家做客。我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来给你媳妇抬轿子嘛!蒋国全说,哪敢嫌弃你,梁大哥,你我有这个缘分,既是老乡又是战友,我要把你一辈子视为兄弟!魏福也是一脸的喜悦,说国共和平,我家的田地高枕无忧了!魏福又说,等我回家看了父母,我要到四川来看你们,两位大哥给我介绍一个四川妹子,听说川妹子能干得很呢!蒋国全一拍胸脯分外豪爽地说:没问题,事情包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阵阵海风传递着士兵们很有节奏的欢呼声:回家,回家!有人鼓掌,有人顿脚,还有的敲打着随手抓到的任何东西。回家的声浪响彻夜空。秋天的海上飘起一层薄雾,潮湿和阴冷的风刮得人一阵战栗。但士兵们被回家的浪潮鼓动着,情绪分外热烈。有一些士兵甚至冲上舞台,把那位宣布这一特大消息的美国军官抬起来,一次又一次欢呼着往上抛去。而美国军官挥舞双手,也激动地说,中国和平,我也可以回家了!他也同大家一起喊,回家,回家!
一位男歌手慷慨激昂地演唱了一首军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首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环球人类同沐大汉风!
我对于当时部队流行的歌印象特别深,我能准确地唱数十首与军队有关的歌,在这点上我有超凡记忆力。直到老年我才知道这首歌是一位让日本人魂飞魄散的将军亲自书写的。
那天晚上,我们只知道狂欢,士兵们喝得东倒西歪,大叫着:为回家,干杯!
上海女歌手又唱: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醉的士兵大叫:我们要回家!这鬼地方我永远不会再来!士兵们跟着起哄,有人乘着酒兴吼,老子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女歌手一脸依依惜别的样子,陶醉在演唱中。
吃着烧饼,想着回家的日子,上海于我,就像一场秋梦,转眼间,好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过了三天,我们便换上新的军服和美式武器,踏上了开往秦皇岛的美军军舰,闯进内战的惊涛骇浪之中。
21
那是我第一次乘船。登船的时候,我觉得那艘军舰又高又大,神气得很。它足有四层楼那么高,简直是个庞然大物。每一层都有大炮,炮口又大又粗。好家伙,我又一次大开眼界。蒋国全说,当海军真是神气。魏福说,肯定比我们在地面上跑强多了。我听见很多人都发出惊讶和赞叹声。
我们都打开船舱,不顾海上强劲的风,看着海上排满了运兵的军舰和船只。蒋国全向另一艘军舰挥舞着帽子,大声喊:张孝文,张大麻子!一个脸上坑坑凹凹的男人也脱下帽子在手里挥动,一边抱拳作揖,他的嘴显然在说话,一声尖锐的汽笛压制了船上的声音,蒋国全又喊:张孝文,孝文啊!那艘军舰开走了,留下一阵白色的波浪涌过来。那船离我们越来越远,吐出的浓烟长龙似的留在天边。蒋国全说,哎,他和我们一个方向,说不定呀,我们还会在战场上碰见。
那么高大的船开出去后,简直就像一叶小舟。无边无际的海上,人笨拙得不如一只海鸥或水里的鱼。我看着海浪,头晕目眩。心想要是有炸弹从空中的飞机上投下,我们乘坐的舰艇被炸沉时,我是否有勇气跳进海水里去,要是落海了我必死无疑。蒋国全还在想那位叫张孝文的战友,他说张大麻子曾经救过他的命。他喜欢喝酒,上战场都揣着一个扁平的酒壶。冲锋之前,他会大喝一口酒,然后便提枪飞奔。蒋国全说,张大麻子这是害怕,他只有靠酒壮胆。蒋国全说,他负伤后,张大麻子掏出酒壶,把酒洒在伤口上,没有感染化脓。所以,张孝文和他的酒救了我的命,后来我经常给他买酒,张大麻子也不推辞,总是拉着我一起喝,闲来也常去酒馆,张大麻子的军饷都花在了吃喝上,他不让我掏钱,说他是一人吃饱全家安,不像我家里还有媳妇。蒋国全说,张大麻子以前是土匪,日本人杀光了他的全家,他便主动要求当兵。他们那里流行一句民谣:市无人,田无谷,山无木,村无屋,食无粮,着无衣,病无药,死无棺,家无男丁,室无贞妇。到部队,一来可以混个生活,有衣有饭;二来可以杀鬼子报仇雪恨。魏福问:那现在又为啥?蒋国全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啊?蒋国全有些气恼,觉得魏福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俩争得面红耳赤,我却无力说话。船上哇哇的呕吐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闭着眼,用双手抚摸着肚子,竭力让自己轻松一些。我们坐的船一会儿涌到浪尖,又突然掉进浪底,船底打在坚硬的波浪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船身叽嘎叽嘎地响,波浪揉搓这只军舰就像揉搓一个烂篾篼。这条船被波浪撕碎了,我该如何逃生?我想象自己抓住一根木块在海上漂浮,但哪里去找木片啊!我又想管他的,这一船的人都死,我也无能为力。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浑身发热感觉天旋地转,使劲闭上眼睛。一口秽物喷在墙上。我吐得昏天黑地,排山倒海,仿佛要把胃肠都翻出来。吐了以后,轻松一些,又昏昏沉沉地睡。然后,背上又一阵发热,呕吐再次袭来。吐完了白面饼,吐出来的全是黄水,最后连黄水也吐尽了,只剩下干呕,张着嘴巴,却吐不出来一点东西。我想下船,我甚至想跳海淹死,这难受让我生不如死。我便嘤嘤地哭了,这船要开到哪里嘛,我不想活了!蒋国全便抱着我,我躺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样无助地掉泪。
下船时我才知道蒋国全也吐了,魏福跟我一样都瘫成泥了。地板上墙上到处是呕吐的痕迹,很多人衣服也弄脏了,没有力气清理。直到有人吆喝,下船了,下船集合!我们才爬起来搀扶着往外走,走出舱门,冷风一吹,再次呕吐起来。一脚踏到陆地仿佛从地狱里再次回到人间。那一刻想,即便是死,也不要死在海上,土地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全。再互相看对方,一个个脸色铁青,像死人一样!
那天是怎样的集合,长官说了一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有一张床多好啊,一张铺着棉絮的暖和的床,让我睡一觉。我的脚像踩在棉花团上,身体也是晃晃悠悠飘荡。只看见一些浮动的人头,黑压压的,像游走的葫芦。寒风刮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两条腿哆嗦着,手和脸都变得通红。我小声念叨,我要睡觉,我想睡一觉啊!
晚上我只喝了一点热开水,便倒在地铺上,把单薄的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浮梦不断,仍在海上颠簸。母亲飘来,给我熬了一碗黄糖生姜水,叫我趁热喝下去。春花把又厚又大的棉被抱过来,给我盖在身上,睡梦中,我一个劲地哭,我说,妈,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母亲什么都没说,母亲随着波浪越漂越远。
清晨起床时,觉得又冷又饿。早餐时吃到了稀饭,吃了饭就有力气了。蒋国全说,梁草的脸上又有颜色了,不像昨天下船时苍白得像死人。
自从我们登上秦皇岛,每天海面上都有军舰开来,部队源源不断地登陆。宁静的港口热闹起来。蒋国全说,看样子又要打仗了。魏福说,这么多兵过来了,肯定要打大仗。
经过一段时间准备,我们的部队向守城的解放军发起进攻。我们的指挥官不敢轻易冲锋,只用大炮轰击对方阵地,占领了关外的两处高地。
我们守在阵地上,双方对峙,都不敢轻易放枪。班长郑廷卫就给大家闲聊风水消遣时光,驱赶紧张的气氛。郑廷卫家住河南大别山区,当兵前是一个看阴阳宅的风水先生。他家也有一些土地,爷爷是个老童生,民国后科举废除,仕进无望,爷爷便研究易经,看起了风水,并把这门手艺传给了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郑廷卫从小便给父亲背布包,布包里装着罗盘和一本万年历。郑廷卫曾向我们吹嘘,爷爷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给自己看下的阴宅,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一天他爷爷、父亲和他一起喝酒,酒过三巡,爷爷和父亲吹牛取乐,父亲说某家的阳宅下是一处阴地,阳宅的主人住进去,夜夜睡觉时就做梦,梦见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来,用尖细的手指卡住他的颈,他张大嘴巴大喊救命,直到叫喊声把自己吓醒。夜夜都做同样的梦,这人再也无法忍受,只好重金邀请他。他叫人从床下挖下去,便挖到了一个破席包裹的尸骸。主家置办了一口柏木棺材,又用白布把尸骸裹住,埋葬到村里的大坟堆,又照他的办法,将屋里的阴气做了治理,主人便再也没有做噩梦。爷爷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故作神秘地说,我给自己寻了一处穴位,猜猜看何处最佳?父亲说,爹,明天下午我们都出去,按各自看好的地点走,怎么样?爷爷说,明天,孙子跟我走!
第二天,爷爷拉上郑廷卫走了两个小时,终于走到了一处山窝,停下来喘气时,却见儿子立在一棵柏树旁,悠闲地抽着烟。爷爷拍掌大笑,不愧是我郑德品的儿子!爷爷指着山脊理着龙脉。郑廷卫说,他看见下方山峦如马似狗,都冲着这山头作揖,颇有万山来朝的气势。近处的地上,小石头如花似玉,晶莹可爱,果然是一个荫庇后代的好穴地。爷爷兴奋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我父亲郑朝谦却当头一盆冷水,不紧不慢地说,这的确是一方宝地,可惜在六百年前已被人锁住。那时,历代都有大户人家为争这块宝地,耗尽财力,枉费心机。六百年前,也是两位风水大师预测到这种结局,为了挽救生灵,两位大师便联手制造了通天铜锁,系住穴位中央。自此,无人能入住此地,这块美穴将永远是一个沉睡的处女,闪着召唤的幽光。父亲说后,爷爷大叹,知我者,吾儿也。儿对风水研究至深,传之后代,不愁衣食,我死亦无憾,何求美穴哉!
父子两代在大别山区声名大震。私下里,爷爷教我算过开封、长安、洛阳、南京和北京的风水。对南京这一“六朝金粉地,十代帝王州”,他有高论说,此地虎踞龙盘,有王者之气,但自秦始皇破坏金陵风水之后,无大山可枕。加之地富民弱,耽于衣锦,溺于享受,只能成为文化之都,无法作统领神州的政治中心,自古皆为偏安朝廷,明代迁都北京,实乃朱棣雄才大略。辛亥革命后,时居广州,时迁北京,又迁重庆,国都不稳,国势难久,即便蒋委员长处心积虑,恐也难改天时地理。郑廷卫不敢再说下去,有人便叫他预测国共之争,谁主沉浮?郑廷卫故弄玄虚地说,自古江山易代,都在阴阳变化之中,郑家测得了一家的风水,难断一国的气数啊!
那夜天空漆黑得就像无底的深渊,冷风刮得人缩成一团。我们都抱枪而眠。在离我仅五六步的地方,有一只孤单的蟋蟀在叫着,连叫几声之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盼着同伴的回应,像夏天联成一片的鸣奏。但是,没有一声回应,蟋蟀们都在寒冷中噤声。于是它便再叫,等待它的仍是死一般的静寂,它的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寂寥又哀伤,但它仍在叫个不停,似乎在为死去的夏季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