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日头高照,酒醒了人也醒了。躺在床上就闻到一股柴火味,他想起小时候懒睡在床上母亲在厨房煮饭的情景了。眼下是秋天,没有蔷薇也没有金银花,倒是有一阵桂花的香味飘来。院坝里有两株丹桂,开繁了,整个树上仿佛有些红红的小火苗。
蓝天上飘着几缕散淡的白云,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猪猪牵着爷爷的手,出门四处转转。
村里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泥房,几幢土墙青瓦的老房子越发显得破旧了。正如廷俊说的,四合院早已不在了,祠堂的位置上正在建房,砖匠拿着墨斗正在往下吊着。这些房子散落在安家山脚下。往上望去,是密实的柏树遮住了山体,青葱的绿中有一个黄瓦的飞檐凸显出来,看得出,那是一个寺庙,兴许那就是原来的观音庙吧。安家山依然那样高峻,矗立在云天里,山顶的绿与天上的蓝混成模模糊糊的黛蓝色。
山那面是什么?
还是山呗?
儿时的回音仿佛从山的高处传来,他哑然失笑。猪猪说,爷爷,笑什么?
他问猪猪:山那面是什么?
还是山呗!猪猪想了想,说。
他哈哈大笑,猪猪清亮的小眼睛望着他,不解地问:爷爷,你笑什么?
他笑得更厉害了,猪猪噘着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给了他一把大白兔奶糖,说:将来呀,猪猪一定要到山外去看看,山外面是很大的平原,还有更大更宽的海。知道吗,海?海里有很多很多的水,海上有小鸟在飞。他做了一个小鸟扇动翅膀的姿势。
猪猪望着山顶,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看着我们,村里人便问,猪猪,是你干爷呀!早就听说你干爷要从台湾回来!
猪猪便点头,眼神里盛满了骄傲:我干爷当过兵打过仗呢!
有个嘴角带痣的男人抹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说:难道有死人复活的事,梁草不是早就死了,坟都成了荒坟?
猪猪便对他使了一个鬼脸,猪猪便把这事告诉了婆婆,春花说:那便是梁瞎子的干儿梁廷显,梁瞎子和媒婆没有生育,便收了媒婆的侄儿做干儿,继承了梁瞎子的手艺,到处看相算命。前些年不敢公开活动,这几年也大模大样地做事情,农村人修房子看风水,择日子,都要请他呢!
梁瞎子和媒婆呢?
哎,早就死了。梁瞎子也是大饥荒时走的,又过了几年,媒婆得了食道癌,最后,也是饿死的,死的时候骨瘦如柴。
吃过早饭,他说上安家山看看老屋。春花说,哪还有什么老屋子?早就拆了。刚解放那阵,就搬下山来投入互助组了。一家人住在半山,谁给你搭联成互助组?上工的、帮忙的都不方便。那时候修的是土坯房,一直维持到八十年代土地包产到户,吃饱肚子才有钱来盖新房。
老屋基呢?
早就改成地了,种麦子、红苕呢!
堰塘还在么?
堰塘?干了。这些年水越来越少,堰塘成了月亮塘。
哦,还有什么?
还有啥,只有坟吧,今儿下午,去给爹妈上坟!
春花打发解放上推销店买香蜡、纸钱,快去快回,干爹等着用哩!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解放备好上坟的物品,正田、正财也携老婆,孩子,一齐往安家山去上坟。春花叫成芬在家做饭,晚间要喝酒。
我搀扶他,解放拉着猪猪,上了弯弯曲曲的山道。
山道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淡黄的石阶高高低低。因为不是村与村之间的大路,便没有人费太多心思拓展;梁家村的人上山种地或砍柴时才会爬这条路。安家山是梁家村人的宿命和依靠,它像青藏高原下的岷山山脉和秦岭山脉中的任何一处皱褶,极为平凡,易守又难攻。人们就像山里的野菌或鸟儿一样在这里土生土长,自生自灭。
廷俊说:二爹,你看那个岩洞。
顺着廷俊指的方向,果然在岩墙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洞窟。
这倒很新鲜,我们当时没见过哩!
说来也是神奇,农业学大寨那阵,村里人也学大寨造梯田。把这山坡上的台地,改造成可种粮食的土地,地边用石头砌起来,涵养水分。村里组织石匠在岩洞里打石头来砌地边,石匠们就发现了那些洞窟。
洞窟里是啥?
棺材呗,早就朽烂了。省里的考古专家下来发掘,说是一个古代小蜀国留下来的岩墓,里面的房子有客厅、灶房、卧房,生活情景跟今天的人差不多,真是奇了!
哦。我在这里生活那些年,也没听老人说起过。
梁家也是明末清初的移民嘛,张献忠剿四川那阵,土著的蜀人只剩下区区几万人,老虎大摇大摆地走上省府的衙门。四川当时是城池荒废,十室九空。可见,坐拥万山环抱的四川盆地,也不见得就很安全,说不定哪天就殃及池鱼,家也会被连根拔起的。人如飞絮家如飘蓬啊!祖宗遗骨藏在岩洞,倒不失为安全的天国,匡俊说。
哦,哪有什么彻底安全的天国?还是给后人发现了,也抄了人家的祖坟!
廷俊一拍脑袋,倒是呢,听说这里要保护起来,将来成为一个旅游景点呢!
他爬得气喘吁吁,到底是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候上山下山像一阵风似的。他说,爹妈把家往山下搬的时候,年纪也不轻了。爹一辈子性子硬,到头来还是融入山下的社会了。
走走停停,还是爬到半山腰。山上山下全是柏树,只有半山是层层叠叠的红苕地,满地的红苕藤长得正旺。正田说,这些年山上缺水,水田都成旱地了,每年种两季:冬天种麦子或油菜,夏天种包谷、红苕。要是遇上干旱,就没什么收成。山这样高,难得挑水上来灌苗。
在一块红苕地前,他站住了。凭着一种奇异的直觉,他觉得这就是原来的家。
他眯着眼眺望对面的山体,又看了看安家山的走势,最后站在地中间说,这就是我原来的家!
正田和正财笑起来,正财说:二爹的记性太好了!
正田说:我还记得很清楚,房外有一圈围墙,墙上爬满了蔷薇和金银花。房前的那棵核桃树,婆婆每年过年时都要砍一条口子喂米饭,说来年能结更多的核桃哩!
是呀,那核桃树呢!
说也奇怪,自从搬到山下,核桃树在那年冬天就枯死了。爷爷想把那三棵树移到山下的,后来只移活了一棵核桃树,橘树也死了。爷爷说,人挪活树挪死,看来比人的适应力差多了,树是恋家恋旧的,只能在熟土中生活!
廷俊也听得认真,正财说:大哥,这些年长进了,说的话很深哦!
正田憨笑着,我是栽树的嘛,只对树子了解一些。其他的事,还是老弟见多识广。
正田包下了安家山嘴上百亩的林地,打算开辟一片核桃园。
他一屁股坐在苕埂上。正财忙拿了一个塑料口袋,垫在他的屁股下。
他说:你们往前走吧,我要在这里歇一会儿,抽一袋烟。
廷俊给大家使了一个脸色,众人便退出红苕地。
他掏出烟袋,用火柴点燃烟丝。望着对面的青山,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虚无中。
房子、花和树。爹、妈和我们。一幅幅画面叠映而过,瞬间又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也没发生过。眼前这一片安静的红薯地,夕阳给叶子镀了一层金黄的薄纱,寂静中显得格外美丽。
爹,妈,还有我们过去的家,我回来了,梁草回来过。
他对着幻梦般的苕地说话。末了,敲掉烟锅里的烟灰,站起来往地边走。走到路上,再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跟什么东西告别。
老人坟就在离堰塘不远的地方。堰塘里长满杂草,两头黄牛正在吃草,仿佛品尝着香甜的美餐。
村里人都称这叫月亮塘,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草长得比任何地方都快,可见地下水还是有的,正田说。
放牛的老妇人向正田打招呼,正田也招呼道:梁大妈,看牛哇?
被称为梁大妈的女人说:你们家来远客了,一看就是富贵人!
廷俊说,大妈,是我二爹回家来哩!
哪个二爹?老妇人刨根问底。
梁草二爹。
不是死了吗?坟在那边哩!妇人指着不远处的荒坟堆说。
你们家当了光荣烈属呢!不像梁政明,弄了个半残废回来,还跟地主、富农一起挨斗,年年冬天吆牛耕队里的冬水田,泡烂了双腿,死得惨哦!妇人说。
解放小声说,干爹,别理她。这是梁廷显的婆娘,嘴巴大,说话像倒豆子,不过脑子,直端端地迸出来,得罪人呢!
她说的梁政明是谁?
梁政明是梁廷显的大儿子,朝鲜战争爆发,自愿申请去当兵。在战场上被俘过,历史上留下污点,回来就抬不起头。现在他的儿子梁朝品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廷俊说。
堰塘边是一块坡地,也种着红苕,苕地通向一片荒坟。梁家村的人死后都葬在这里呢!这是梁瞎子,旁边这个小坟是他老婆的。梁瞎子的后人不孝顺,坟也没修,碑也不立,倒像无主的荒坟似的。正田不屑地看了放牛的妇人一眼说:就知道说东家长西家短,自家的稀饭还没吹冷呢!
紧挨着的就是两位老人的大坟。白色花岗石砌了三层,每层都有上翘的飞檐,檐上雕着腾飞的龙凤。中间的柱上刻着一副联:三亩薄田迎日月,四间瓦房度春秋,横批:勤俭传家。碑上刻着梁德高、敬玉秀之墓,下面是儿孙的名字。廷俊说:这对联是我爹撰写的,他一辈子喜欢念经读古书,就这一次派上了用场。两年前,我们两家商量给爷爷和婆婆合坟,花岗石是从外地运来的,刻石雕花倒是本地石匠的手艺。
要是我在家,也会成为石匠的,我会带着徒弟亲自来做,他说。
猪猪做了一个打石头抡大锤的动作,把大家都惹笑了。
解放拿出香蜡、纸钱。正田把水米饭在坟前的草地上倒了一圈,又把一块煮熟的刀头肉摆在石案上,一个塑料盘里摆上他从台湾带回来的糖果,献在坟前。
点上两根绯红的大蜡,又点燃两炷香,他抽出烟袋,点燃一袋烟放在坟前,长跪不起:爹、妈,儿子梁草回来了!
一声呼号,剩下的话就无法再说下去。
廷俊和解放来扶他,廷俊说,二爹,您终于回来,老人家地下有知,也会惊喜的!再说老人家也离世这么些年了,您也要节哀顺变。
众人拿纸来烧,烧的除了冥币,还有纸做的电视机、电冰箱和小洋楼。正田说,爷和婆一辈子没吃饱饭,多给他们烧点。正财开玩笑问:收得到么?正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纸灰在空中飞舞,火苗发出嚯嚯的欢声,正田便说:爷和婆一定是知道了,他们高兴呢,你看这火苗,像人的笑声呢!
大家便肃立在火堆前,仿佛老人家的灵魂在火中时隐时现。
两只黑白相间的喜鹊,突然飞下来歇在坟头上,引颈欢叫不停。
猪猪伸手去赶,喜鹊并不逃,反而在坟头平静地走来走去,像在踱步似的,末了,双爪一软,卧在坟头,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们。
大家甚觉灵异,仿佛喜鹊是老人的化身,便一齐跪下来。
喜鹊高卧在坟头,逐个看过下面的人,露出慈爱的神情。
解放仰起脸来说:喜鹊啊,你要是爷爷的化身就点点头!
喜鹊仍然卧在那里,没有动静。
猪猪又做了一个吓唬状的鬼脸,喜鹊仍然没有惧怕的样子,悠闲地卧在那里,露出满意和幸福的神情。
廷俊点燃了鞭炮,密集的炮声使树林里的鸟惊惶飞散,喜鹊仿佛没听到炮声似的,依然卧在那里。
正田灵机一动,把梁二爷扶到坟前,他跪在地上,模仿母亲的喊魂声:爹妈化身的喜鹊呢,是看到狗娃子回来就来看我么?爹妈化身的喜鹊呢,是看到狗娃子回来就来看我么?爹妈化身的喜鹊呢……
没等他的话说完,人们看见两只喜鹊朝大家频频点头,然后相互对视,发出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其中一只大胆地飞过来,扑在他的肩头,另一只迟疑瞬间,也飞过来,歇在他的头上,片刻又飞回坟头。
真是奇啊,我一向是个无神论者,今天也觉得怪异。廷俊扶起他时说。
在爹妈的坟墓下方,有两个坟堆,一个是梁勤的,一个便是梁草的。坟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在他的坟尾,有很大一簇蔷薇,眼下已掉尽叶子,露出带刺的枝条。他指着蔷薇问:这是自然生长的,还是谁栽下的?正田说:是妈栽下的,搬房子下山那阵,她把老房子的一丛蔷薇移栽到这里的。
哦。他的心底微微一颤,一股穿越生死的温暖情愫在心中缓缓散开,幸福地弥漫。
干爹,要不把空坟给毁了,免得你看着伤心!解放说。
不,留着它。我以后老了,就葬进去吧!俗话说,叶落归根,这是我最终的归宿呢!爹妈在上,大哥在旁,有亲人陪伴,有蔷薇盛开。多好的墓地,天下就这一小块地方给我留着呢,毁它干啥!
烧完纸钱,暮色越来越浓,一股轻雾从安家山顶飘下来,坟和人都隐进雾里。山下已升起三三两两的炊烟,回巢的鸭子响起嘎嘎的叫声。时光倒流,仿佛几十年前鸡鸭回巢,牛羊归圈,人们回家的某个黄昏。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终于回家来啰!
母亲的声音隔着时光,仿佛从悠远的冥界传来。两只喜鹊站起来,欢叫着在我们头顶盘旋,最后,向山顶飞去,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