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说,搬到安家山的半山里来单家独户地住,就是想躲开下面乱纷纷的世界。前些年,哪里太平过!大爷之间打来打去,撵得鸡飞狗跳。我们一心一意种庄稼生娃儿过日子。唉,好不容易把你们养大,现在又轮到你们去挨枪子!
我爹声音哽咽,梁根一个劲掉眼泪,只有梁勤傻乎乎地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妈,竭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连几天,我爹借酒浇愁,喝得东倒西歪。保长又来催了。一天晚上,我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妈面前,把她头上的黑帕取下来,叫我妈给他缠住眼睛,然后喊我们三个人在屋里跑圆圈,他喊停我们便停下。我爹说,照现在的顺序走到我面前。我们便怯怯地上前,我爹伸出一根筷子,从我们的脑袋上一个一个敲过,一字一顿地说:
点——兵——点——将,
点——到——和——尚。
最后一次,筷子落到我的头上。我爹扯下黑帕子,一把把我揽在胸前。他的身体在抽动,我感到肩头上有泪水哗啦哗啦地滚落下来。我妈长嚎一声,双脚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已经明白父母的选择了。
我把我妈扶到门槛上,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蔫耷耷的枯藤子。我叫梁根来陪她。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给爹敬酒。我爹鼓着血红的眼睛用土碗碰了一下,我们一干而尽。我爹说,狗娃子,不管走到哪里,安家山永远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回来!
我爹做的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游戏。在我们那一带,孩童们经常张着缺牙的小嘴唱:点兵点将,点到和尚,最后一个字落到谁的头上,谁就去做认定的事情。我爹就用这种方式,确定了我一生的命运,点兵点将,点到和尚,终老也是一个无妻无子的和尚啊!
以前我有些怨他,后来一想,他也是不得已,谁在逼他呀,他哪里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一夜,夜雨像游魂一样在树叶上徘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我想假如我死了,我就变成这样的雨吧,滴落到我家的核桃树上。我特别喜欢四川春秋时节的夜雨。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静听天地间轻柔的雨声,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赖在床上。但那一夜,我在雨声中靠在枕上,一个劲地抹眼泪。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当兵又是何种情形?我能活着回来吗?然后,又想春花,春花的脸和手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放大后交替呈现。一夜胡思乱想,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被鸡叫唤醒。我爹拿着一根擀面杖追赶一只大红公鸡,公鸡似乎感到末日降临,加快奔跑,累得我爹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公鸡躲在我的床下,我爹在床边挥舞着擀面杖,公鸡在床角不动弹。我钻到床下,跟我爹一起逮住了大公鸡。我说,逮它干啥?我爹说,给你吃呀!我把公鸡放了,我说,怪可怜了,吃它干啥?我爹说,那也要逮住它,用鸡血祭祖呀!我爹又急又气,再去追赶大公鸡。
我妈端了一碗荷包蛋放到我的床前。妈的双眼肿得像三月的樱桃,头发乱蓬蓬的像深秋的茅草。她把碗递到我手上,又给我披上衣服,一个劲地催我趁热吃,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吃鸡蛋了。我说,妈你也吃一个,一边将筷子递过去。妈说,你快吃呀,我们在家里想吃就煮,你离开家哪有蛋吃哩!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没吃过蛋,我们家的鸡蛋都是凑着换盐巴,或者放在那里以备客人到来。我执意要她吃一个,我说,就当我给您尽一份孝心吧,谁知道以后呢!妈的眼泪掉在碗里,声音哽咽地说,吃,我吃。
我爹把我们家的大红公鸡逮住了。我爹把我拉到堂屋正中,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跪下,又叫老大、老三都来跪下,我爹把鸡冠咬破,挤出几滴血洒在我的肩头,又用手蘸血按在我的前额上,然后我爹也跪下,我们一齐向牌位磕头,祈求皇天后土、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列祖列宗保佑梁草平安回来。我爹说,三百多年前,我们的梁姓祖先从很远的广东横穿大半个中国,带着几个红薯、一口袋种子来到安家山下,繁衍了梁家后代。梁草你听着,你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回到这儿,这是老祖宗给我们开辟的家园!
我妈从那天起便格外忙碌,变着花样给我弄饭吃。一向节俭的母亲恨不得把天下好吃的都堆在我面前,看着我吃下去,看我吃饭是她最快乐的事情。每天夜晚,我爹一个劲地抽烟,烟呛得他不停地咳嗽,有时咳得满脸通红。我不知道爹在跟谁较劲,他抽烟的狠劲,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吸进肚子里去。我知道爹很无助,爹对山下的世界无能为力,爹无法抗拒风中传来的命令,就像当初他无法抗拒侯德胜和张忠信的命令。我爹把自己弄成残疾,才躲过了当兵的厄运。现在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命运已经注定,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列祖列宗也无法摆脱的命令,这是千百年来小民百姓的命运。我爹想得到这一层意思,又无法割舍骨肉亲情。我爹把置身人世的无奈都拧成一个又一个烟疙瘩,往烟锅里塞,狠狠地吸,咳得翻江倒海咳得牵肚扯肠,然后一声又一声长叹,似乎这样他才能轻松一些。
我妈只有偷偷抹眼泪。自从我妈听到保长的话后,眼泪就没干过。除了眼泪,我妈还有什么法子!
我妈的泪水流在了那些衣服上。她忙着把旧衣服拆了给我做鞋,把我爹的长袄拆了给我做成夹袄。妈说,冬天快来了,外面冷着哩!我妈说“外面”时,往安家山下望了一眼,眼睛落在半空,眼泪就迷住了视线。外面的天空被厚厚的雾罩住,浓得怎么也看不透。
雾中慢慢爬上来一个女人,是梁瞎子的婆娘。妈喊:哎呀,幺妹子来了,快上来坐!在搬凳子时慌忙撩起围腰擦去眼泪。媒婆用滚边花布袖子拭汗,抚着前胸大口大口地喘气,埋怨道:梁大哥呀,当初就是犟,非要搬到这半山上来住,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能搬到天上去?这天底下哪儿不是皇上的土地?这不,叫你娃儿去当兵,你也莫得丁点办法!
我妈说,幺妹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生儿女不知道啥叫心肝宝贝,丑娃子狗娃子再怎么说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当妈的愿把儿子送去当炮灰!
媒婆说,大姐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安家山这块天了,古时候还有女将穆桂英呢!我妈气不打一处来,话就迸出来了:别给我扯远了,妹子!我管不了外面的事,也唯愿外面的不要来害我们!媒婆说,哟,倒说我了,我是外面的,我来害你们?我爹连忙出来打圆场,妹子别生气,她哪是说你、哪敢说你啦!你是来给我们办好事的、办好事的!我妈赶紧转话,妹子,我是心里不好受呢,不敢说你哟,求你还不成吗?媒婆转而眉开眼笑,说,爬这荒山来累得我气也喘不过来,为啥?妹子我放不下大哥家里的事呢!我妈用围腰擦了擦凳子,让媒婆坐下,我爹递一根纸捻为她点上火,也拿一个小凳坐下,陪她说话。我妈说,幺妹子歇歇,我去给你烧水喝!
我知道媒婆来的目的。果然,她吐了一口烟,压低声音说:让春花嫁过来,赶紧跟梁草圆房。我听了又喜又惊,躲在门内不敢吭声。我爹的声音带着烟味和叹息,不紧不慢地说:梁草要走,妹子,我们不能害了春花。媒婆没说话,慢腾腾地抽烟。我爹又说,狗娃子一走,谁知以后的事呢?不如,不如,把春花说给丑娃子……
但眼下,谁开得了这口……媒婆说,这事得慢慢来,以后,以后才好改口。等狗娃子走了,再慢慢提出来。
我一口气跑到山上,在山上睡了两天两夜。我看到我们家的人打着火把到处找我,我妈喊得声嘶力竭。我不想理他们,我想躲开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没有人为我着想,他们只会命令我。连我爹也不为我考虑,他只想着老大。我为啥要去当兵?滚他妈的点兵点将!我对着山谷叫喊: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山谷里传来回音: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我大叫:啊!啊!
我听见回音与自己对话,我觉得很孤单,只想哭,便呜呜地哭了。
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好下山。既然不可能在山顶当神仙,我只有听话,听外面的话,听我爹的话。我爹的话是有道理的。他说得对,不能害了春花,不能让春花当寡妇。可我呢,我没办法,没办法就只有认命,认命了就心安了,就不那么痛苦了。为了我们梁家,我只有在战场上寻找生路,在死人堆里寻找活命的机会。这是我们梁家三个男人唯一的选择。
下山来,我就听话了。我爹倒下了,他发着高烧,不敢看我也不说话。
临走的那天,我妈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一把我家菜园里的泥土,缝进新做的夹袄里,说,在外面喝生水拉肚子时,就用这土拌点水喝,治水土不服哩。
梁勤、梁根都来送我。我爹也穿好衣服下床来送我。我站在石墙下,最后一次看着安家山。然后,跪在我爹我妈的脚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妈,儿不能尽孝了!我妈抱着我哭出声来:儿呀,你一定要回来,哪怕妈死了,魂也要等你回来!我说,妈,如果我死了,把我家的蔷薇移一枝栽到坟前,我就能天天嗅到家里的香气了!
我妈哭得东倒西歪,我叫牛娃子守住她,梁根哪里守得住!我又叫大哥梁勤,梁勤死死地抱住她。我飞跑起来,我妈的叫喊像鞭子抽在后背上。一口气跑到山下,我才慢慢回过头来,望着安家山那一处孤零零的家园,以及那几个像黑点一样的人影。
我爹跑下山来送我。几天中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我们默默向前走。我说,爹,家里的事就丢给你了,你要注意身体!我爹就哭,狗娃,我对不住你!春花……
我说,让她当我嫂子吧!我爹望着我,身体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我爹哭得直不起腰了。
一团雾气飘来,遮住了山头,也遮住了我家的房屋。雾中我听见我妈在喊:狗娃子呢,你一定要回来啰!
母亲的声音虚无缥缈,就像幽远的喊魂声,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我爹的胸前放声大哭。我爹紧紧抱住我,仿佛生怕一放开我就会从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