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沧海国第十二代国君,沧珏。
在沧海皇室,只有皇后所出的嫡子才能被立为太子,在立太子之前,其余的妃子要是怀了孕要么流掉,要么生下来,去母留子。这样就少了很多争斗,那些嫔妃的孩子也不会妄想着夺嫡,皇后的孩子也是稳稳坐着太子之位。
只是,这样生为嫡子就有与生俱来的优势,不用多努力,皇位自然是他的。而皇帝没有立后之前,后宫的争斗更是波澜诡谲,毕竟谁都想成为那一人之下的皇后,谁都想自己的孩子以后就是坐拥江山的皇上。
我是父皇的第三个孩子,前面夭折了一个男婴,是名义上的大皇子,二哥和三姐是龙凤胎,比我大三岁。
从六岁那年被立为太子,之后,及冠那年亲手杀了与我争夺皇位的二哥,能与我争这个位置的,自然是和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母后发了多大的火,我也不记得三姐姐看我的眼神有多恨,我只记得父皇既满意又害怕地看着我,说,身为一国之君,就注定孤独一生,血缘亲情都是称帝的绊脚石。
我做了十多年的太子,二十二岁那年正式登基,如果不是我对父皇下了手,不知道我这太子是不是要做到而立之年。
我没有弑君弑父,只是在他的饮食里放了两种慢性毒药,单独吃无毒,混合在一起才有毒性,又是慢性毒药,父皇只是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把权利交到了我手上。
我知道父皇不甘心,他也许知道是我做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不爱母后,却被逼着要立她为后,他再喜欢那个女人,也只能每月去三五次她的玉泉宫,不敢让别人知道,也不敢让她怀孕。
可悲又可笑,这就是身为帝王的悲哀。
我以为我这一生就在偌大的皇宫里度过了,没想到,遇到了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的女子。
一个,我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愿意为了她隐瞒一整个国家。另一个,让我知道了,前者不过是年少的憧憬和迷恋,可她却没有陪我到永久。
即使我知道那个从天而降的神秘国度来者不善,可是为了护她周全,我选择了向父皇隐瞒这件事,同时安排了无数人手,只为搜寻那个惊鸿一瞥的白衣女子。
终是无果,从十四岁找到二十二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再也找不见她。
登基三年,秀女大选两次,而我的后宫只有一个惠妃荣芊芊,这是我还是太子的时候,父皇塞给我的女人。
那一年的惊鸿一瞥,让我下定决心要娶那白衣女子为后,只有她才当得起与我共赏这万里河山。
那一年,我十四岁。
我带着亲兵在外游历,到了阳明山脉附近。
看着东部这一马平川的地势,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阳明山坐落得有些蹊跷,不知为何,所有的典籍上都有这座山的记载,甚至好些老人也对这山津津乐道。
据说这已经是沧海国的边疆了,再往东便是谁都不曾了解过的地方了。
是我的错觉吗,总是觉得不应该有这样一座山的存在,难道真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瞒天过海不成?
我策马扬鞭,翻越了这座不算险峻却异常宽广的山脉,我带着一行人正在山脚下的一处树林外休息,看着河对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着实让我出乎意料。
不是说,这已经是沧海的尽头了吗,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
作为沧海之君,我自然知道历代祖先的夙愿便是一统这天下,如今这阳明山的东面,有这样一群人,肯定是留不得了。
我端坐在马上,思量着。
“殿下,河对岸有人似乎要涉水过来。”我的亲兵队伍里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眼,失落了数年的心。
并没有人涉水,他们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迁徙到这里,已经疲惫不堪了。
领头的那个身影,一袭白衣,袅袅娉娉,隔得太远听不清她的声音,想来也是极其婉转柔和的吧,像她的人一样。
虽然她的脸上也难掩疲惫,可还是强打着精神跟众人吩咐着什么,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镶在那张绝美的脸上,无需刻意,已是倾城。
“殿下?”我被一声呼唤惊醒,恍然回神。
父皇若是知道这个神秘国度的存在,定会行兵打仗,他们经历长途迁徙而来,定不敌我国精锐的将士。
思量片刻,为了她,我做了一个荒谬的决定——杀了同我随行的数十名亲兵,为了守住这个秘密。
这些将士,都是我亲自训练出来的,平日里同我出生入死,这次不愿千里随我来游历,却以这样的结局,结束了他们年轻的一生。
杀戮之后,我看着被血染红的土地,已经凝固得有些发黑了,河对岸那群人稍稍散了一些,那抹身影已经消失了。
我以在山中遇到凶兽为由,掩饰了数十名亲兵全部牺牲的事实。
从那年起,我总是梦到父皇得知了阳明山东面那群人的存在,然后举兵侵犯,那个弱小的国家片瓦不留,包括那位像羽毛一样纤弱的白衣女子。
在从前的十四年里,我活得浑浑噩噩,只是作为太子,作为儿子而活,从来没有想过作为沧珏,作为自己而活。
自从遇到了那个女子,我不愿再这样下去,我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及冠那年,二哥对我动手想暗杀我,我也趁机亲手杀了他,为皇位扫清了障碍。包括之后,对父皇下药也做得雷厉风行,没有一丝犹豫。
我派出了我最信任的心腹,一刻不停地找寻那抹倩影,却始终不得。
我甚至在怀疑,那一天是不是我的错觉,是不是没有遇到那群神秘的人,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登基三年多,我不肯相信这个结果,依旧派出心腹日复一日地找寻,只是当年狂热的心一点一点地冷寂下来了。
后宫佳丽三千人,我却找不到那颗心遗失在哪里,身为帝王,真的是活得可笑啊。
荣芊芊,是唯一的妃位。
她是从潜邸就陪着我的,太傅之女,不像她父亲那般高洁,这女人所求不少。
不过,一日寻不得白衣女,除了皇后之位,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可能也是因为我的纵容,她将新选的秀女位分都压在充仪之下,不过我也不想理,后宫高位多了,自然也就容易乱,倒不如维持着现在的情状。
直到,那天我同荣芊芊去御花园散步。
隔着很远就听到一阵清冷的歌声,很舒服,我有些情不自禁,像是受着歌声的的指引走到了那人跟前。
一身黛青色的衣裤有些陈旧了,不过陪着这首歌,简约的衣服才合适,要是那繁复的衣裙,怕早就摔得鼻青脸肿了。
那张脸含羞带怯地抬起,我不禁心神一荡,并不是一张正儿八经的美人脸,甚至有些妖媚,可那双清冷的眼睛,和清冷的声音一样,像冬天的霜雪,不带温度。
虽然我听得出她刻意的讨好和卑微,可是那双眼睛里压下了太多情绪。我第一反应就是,朝中又有谁活够了,给我送来了经过调·教了的细作。
我倒是要看看,是我的哪位好爱卿。
不过,这渺樱倒是有几分胆色,小小的才人,就敢跟荣芊芊这个惠妃叫板,想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可自己还是应允了她的请求,甚至还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牵着她回到了沧华殿。
当晚,我让渺樱侍寝了。
本就对她存了几分怀疑,在床上也不能放下心来,而这个女人,并不如下午在荣芊芊面前那么硬气了,被弄哭了几回。
尴尬之余,我有些气急,我不知道自己的自制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本来不想在她身上流连那么久的,本来告诉自己要对她存有几分提防和戒心的,只是一碰到她的身体,好像连思维都不是自己的了,只想拥有她。
那晚,我不记得了要了她多少次。只记得自己矛盾的心理,又担心伤着她了,又忍不住想再要一次,既担心她是哪家的细作,又想着她这么蠢怎么能在深宫里活下去。
终于,在她第五次哭出来的时候,我放过了她,叫人给她收拾了身子,看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的渺樱,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吻了她一下,没想到吓得她哆嗦了一下,带着哭腔说,“皇上,今晚能不能,先歇息了。”
唱歌时分明是泉水般清冽的声音此时哑的不像话,像是被猫挠一般,我恨不能再次翻身将她压住,我知道自己待她已经很不同一般了,不能,再坏规矩了,于是我没有动,只是将她揽进怀里,沉沉睡去。
此后,我不敢再让自己轻易地碰她,我知道自己在她身上,自制力为零。
虽然看起来渺樱专宠一个月,实际上,我只有第一个晚上将她吃干抹净了的,其余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同床而眠。
我给了她雪昭仪的封号,赐她入住瑶光殿,给了之前荣芊芊都没有的宠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里还有散不去的愁。
我也想过她是不是经验丰富的细作,想着要不要送进大牢里严刑逼供,可是晚上搂着那不足一握的腰身,我真怀疑她会死在那些大刑之下。
一方面,我在瑶光殿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另一方面,又安排了许多人暗地里监视着渺樱,同时,去调查她身份的也传回消息,她真的只是小小县吏的女儿,家里不算贫寒,只是她是不受人待见的庶女,被大夫人送进来的。
敢相信吗,我问自己,一个不受宠爱的庶女,能跟我下棋吟诗,甚至谈到兵法也毫不犯怵。
还记得那日,瑶光殿外的樱花开得正好,我与她坐在树下,看着清风扬起花瓣,跌落在她如墨般的青丝上,我笑得卸下了几分防备,“渺渺,可知用兵之道?”
那双出尘绝艳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活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响起,“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攻心为上呐,皇上。”
好个攻心为上,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我没有说话,伸手拦住她的腰肢,“爱妃的意思是,朕还没有攻下你的心吗?”
如果是寻常妃子,听到这话或许会请罪,也或许会谄媚,可我知道,她不会,渺樱只是轻轻地靠在我怀里,清冽的声音有些缥缈,“皇上觉得,臣妾的心那么好拿下吗?”
她不怕我生气吗,我下意识地便想发火,只是不忍将她一人扔在这里。于是敛了几分笑意,“雪昭仪是不是忘了规矩?”
我没想罚她或是怎样,只想着能让这硬骨头跟我服个软,却没曾想渺樱忽的从我怀里起身,郑重地跪在我面前,“臣妾知罪,自请禁足三月。”
我愣怔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不想处罚她的,可她自己要求处罚已经说出了口,我不可能为了一介女人去动摇身为皇帝的威严,只是禁足三月,对于后宫嫔妃来说也不算是小错,可她根本就没什么错,要这么逼我吗,就这么不愿意跟我服软吗?
望着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我无奈叹了口气,“朕准了。”
于是便想伸手扶起她,没曾想被她悄悄避过,“臣妾已是戴罪之身,皇上不宜碰触。”
戴罪之身,不宜碰触,渺樱,你这是想干什么,你要宠爱,就到我跟前来唱首歌我就给了你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如今怎的,厌倦了,就想着逃开朕了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生气,却还不忘让她先起来,跪了那么久,她那副小身子板怎么受得了。
渺樱禁足,我也是憋着口气不去看她,可是连三日都没有忍住,我便让苏启盛去传话陪她用膳。
那天夕阳格外温暖,照着偌大的皇宫都多了几分人情味。
一边念着渺樱,一边批着奏折,我的笔下已经写错好几个字了。
算了算了,我干脆放下朱笔,等着苏启盛回来,便好去瑶光殿。没曾想,他传回来的话让我忍不住暴怒。
“雪昭仪说走不进您心里,就不走了······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苏启盛战战兢兢却又无奈委屈地说完了那句话,让我有些分不清那份是幽怨是他学她的还是他自己的了。
离开是么,好个渺樱,竟然想着离开我,朕真是掏心掏肺养了一头白眼狼,这头狼的心还是黑的。
片刻之后,我就乘着撵到了瑶光殿。
“恭迎皇上。”我看着渺樱恭恭敬敬地领着一众奴才跪下,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怎么,就算是要走了,也没有对我有一点点的留恋是么?
看着眼前这个浅紫色宫装的女子,想到她要离开,我忽然觉得心头一痛,“起来。”
渺樱略略抬眸望了一眼,被我抓了个正着,可惜,我并没有从那眼神里看出不舍。
见我看到她,她连忙垂着头,道,“晚膳可能还要些时间,不如臣妾先陪皇上对弈一局?”
“不必了,你跟朕进来。”说罢,我便拖着渺樱的皓腕就往寝殿去。
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短短一个月,我几乎都快放下惦记数年的白衣女了,可这个快要走进我的心的女人,却想着要离开我,哈哈哈哈哈哈,还真是讽刺呢,帝王,就活该孤家寡人一个。
不想吼她,极力忍着怒气问道,“朕对你不好吗?”
“皇上对臣妾很好。”
“那你为何要走?”
“······”
“你说啊,你为何要走?!”
我在心里想着,只要,只要她能说出一个理由来,我可以原谅她这一次的,只要,她别走。
可我没想到,她的离开,竟是,以自尽的方式,永永远远离开了我。
“与君相遇,此生不悔。”
我听出了这声音里不寻常的决绝,惊觉她的不对劲,一抬头入眼的却是满目的红,那么纤弱的她,那么爱美的她,却选择了这样壮烈的方式离开么?
“渺渺,渺渺,苏启盛,快传太医,快啊。”我不知道太医什么时候来的,我捂着她血淋淋的伤口,想要那刺眼的血少流一点,想要看到那个巧笑倩兮的渺樱,想要看着她在我怀里像只吃饱餍足的小狐狸,想要,和她永远。
等到渺樱下葬,我将瑶光殿封了起来,再没有人能住进这座宫殿,也再没有人能住进我的心里。
为了年少时惊鸿一瞥的白衣女,我失去了能温柔我整个岁月的渺樱。
想来她也是知道在我心里住着别人,所以才离开的吧,想来她也是知道我对她的防备不减,所以才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来惩罚我吧,想来,她应该,是有一点点在意我的吧,渺樱,沧珏爱你,不是沧海之君,也不是天子皇帝,只是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
后来,沧海国覆灭了,我不能逃,这是历代祖先打下的江山,却断送在我的手上。
我选择了自焚,同我的沧华殿,一起葬身在滔天火海中。
没想到,醒来之后却发现身边坐着渺樱。
想来这就是地府了吧,原来做鬼也有这么像人一样的住处啊。
“渺樱?”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如想象中的沙哑,看来昏睡的时间并不久。
“你醒了?”女子闻声抬眸,一双冰蓝色的眸子撞进我的眼中,不禁划过几许失落,原来不是渺樱啊。
“沧珏,你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我看着这个女子,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人类,却要救你,你猜是为什么?”看着那张和渺樱并无二般的脸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想到我没死,活着却还要受这妖物戏弄,便想着咬舌自尽了,其实,失去了国家又如何,我害怕的是,让我倾心的渺樱,是不是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妖,如果是的话,我该怎么办。
整个国家都覆灭了,我,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只是一想到渺樱,和那个女妖如出一辙的容貌,心里便惴惴不安。
“真是矫情的人类呢。”我咬断了舌根,却没曾想妖女飞快地为我止住了血,一道银光闪过,我昏睡了过去,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再次醒来,看到床边站着的,不正是渺樱?
“是你吗,渺渺?”我惊讶极了,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可能,最后满心的雀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渺樱,果然是那个女妖的人,不然她怎么会死而复生。
“沧珏,你现在已经是国破家亡的亡国之君了。”看到渺樱脸上不加掩饰的笑容,我无力地合了合眼。
“那又怎样,也比你这样和妖佞为伍的人好。”我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心底无比清楚,在这里,只有向那只女妖投降才能活下去,可是,身为帝王的骄傲不允许我对一个妖怪低头。
“沧珏,你就不想我吗?”不知什么时候,渺樱钻进我的怀里,在被窝里挑动着我的每一处神经。
“你…我…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我别扭地将她推开。
“沧珏,我就想跟你好好的,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山里隐居。”渺樱趴在我的耳畔,像以往床笫之欢时一样,吐气如兰般撩拨着我。
“你以前是金尊玉贵的皇帝,什么都不会也没事,我来教你好不好?”渺樱一边蹭着我已经僵硬的手臂,一边欢快地说道。
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么欢喜的一面,可能皇宫里的生活,的确不适合她吧。
“渺渺?”
“嗯?”她疑惑地抬起头,我准确地含住她的唇,将她压在身下。
“你可知道我素了大半年……”
床帘微动,喘息阵阵,桌上的红蜡一直燃到天亮。
许多年以后,我已经变成了须发尽白老头子,渺樱也成了佝偻苍老的老婆婆,儿子的儿子都已经快要及冠了。
这一生,前半生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皇帝生活,玉粒金莼,钟鸣鼎食,却没有一天敢放松歇息,后半生过得艰辛困苦,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无比踏实安稳。
可能要经历过,才懂得什么是最珍贵的,想着,握了握身旁渺樱的手,“老太婆,今天我给你钓鱼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