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医院,入夜一切都已静寂,我耳边却似乎回旋着激越起伏的舞曲,心通通跳得步履都有些不稳。
一阵凉风袭来,凌舜晖抑制不住咳了几声,把披在我身上的外套扣好,抓起我的手:“凉了,回去吧。”
月光透过那段玻璃遮阳板上的树影筛下一地变幻不定的光纹,凌舜晖扶我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
我有些神思恍惚,定睛一看才发现那边密密交织的树影间,一站一坐两个身影,那个站着的男人似乎在给轮椅上的女人披衣服,却被她一把撸到地上。
我胸口一窒,,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凌舜晖紧紧捏着我的手陡然一松,又猛然用力握紧,握得我几乎发痛,他却毫无知觉似的,牵着我大步走到他们面前。
教授先看见我们,整个人立刻僵硬,还好他的脸掩藏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表姐,姐夫。”凌舜晖先打招呼。
“舜晖啊,带着……”教授短促地看我一眼,刻意掩饰着声音里的不自然,“下来走走啊。”
“嗯,天气凉快,小岑很久没下来了,动动对身体有好处。”
凌舜晖客气地回答,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将我往他的身旁又靠拢些。
轮椅上的身影回过头来,长发依旧垂顺地披散在肩上,脸比上次看见瘦了些,清丽的五官衬着近乎透明的苍白肌肤,美得竟有几分空灵。
只是她的眼睛,在抬起的一瞬,像一潭幽深凝滞的死水,完全没有了半点生气。
我的心乱了方寸地狂跳,连气息都变得无法控制的急促。
“小岑,到底年轻,恢复得真好。”她的语气里流露着黯淡的羡艳,让我感到自己的健康简直是对她的一种罪恶。
“你也很快就会恢复的。”我勉强地微笑。
她的笑容有些凄然:“小岑,你真是善良。”
我心上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鲜血淋漓的裂口迸开清晰的痛。
凌舜晖上前把她的轮椅转了过来,捡起地上的衣服拍了拍,轻轻披在她肩上。
教授的声音听上去又嘶哑了几分:“下面凉,韵如,上去吧。你们都不能都吹风。”
“我又没有掉了孩子,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吹不吹风有什么要紧?”她原本柔美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而冷淡,眼神好像从死水中翻滚出一股浊浪,冷冷地喷溅到教授的脸上。
我觉得不寒而栗,手紧紧绞着外套的下摆。
她又紧张地对着我:“小岑,对不起,我没有刺激你的意思,你还年轻,你们以后一定会有个健康漂亮的孩子,像你,或者像舜晖……可是我,我没有机会了,我连做个正常点的女人都不能了……”
“韵如,你累了,我们走吧。”教授沉声打断了她,直接上去推动轮椅。
“走开,你走开,我不要你管我,你快点走开!”她神经质地拼命甩着头大叫,牢牢抓住轮椅的把手屏住不肯动。
教授的手也紧紧抓着轮椅的推柄,手背上的青筋好像就要绷断却还是使不出劲,他紧抿着嘴唇,呼吸也沉重起来。
一个念头浮出脑海,隐隐约约却让我近乎恐惧:不光是她的伤,更让人堪忧的,恐怕是她的精神状况。
刚才的一瞬,我已经完全不能把她和以前那个优雅风趣的女人联系起来。
“表姐,要不我们边走边聊,小岑也累了。”凌舜晖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轻声地向她建议。
他对他表姐的表现没有丝毫的惊异,很平静地帮她理好了刚刚甩乱遮住了脸的头发。
她愣了一下,有点无措地“喔”了一声,又恢复轻柔的声音:“那好吧,来,小岑,一起上去。”
走廊口一阵穿堂风,差点要把我的帽子掀起来,凌舜晖连忙帮我按住。
“舜晖真是细心,小岑,你不知道,”表姐抬头戏谑地看了一眼凌舜晖,仿佛他还是个在卖力追求女生的青涩少年,“他前一阵问我妈要了煲汤的食谱,时间火候都掌握得一丝不差,我妈都快自叹不如。”
凌舜晖眼神忽闪一下,语气轻松里带着点玩笑:“嗯,我做事一向精益求精尽善尽美。”
表姐“切”了一声嗤笑他:“大言不惭。”
看得出来他们姐弟的关系真的很亲近,一路上凌舜晖推着表姐说说笑笑,他表姐情绪很快平复下来。也许是大了六七岁的缘故,她好像还把凌舜晖当成一个不成熟的小弟弟,说话间总时不时和他逗逗趣。
好像生怕冷落了我,她坐在轮椅上牵住了我一只手,不时把我带入他们的话题中,而教授一个人落在了身后。
到电梯口教授赶了上来:“舜晖,我们不在一个楼层,我来推吧!”
表姐脸突然沉了下来:“不用,我妈在上面会陪我,你走!”
凌舜晖还是温言细语:“表姐,小岑也累了,我扶她,让姐夫送你上去吧。”
她不情愿地急躁起来:“我自己上去!我不需要这个人在我身边!我知道他输血给小岑你们都感激他,可是我真的不要看到他!”
我浑身的血液突然“哗”地一下加速了流动,好像就要从血管里面迸裂出来。原来那天为我输血,救了我一命的,竟然是教授!我颤抖着不自觉地望向他。
他伸出的双手又握拳收了回去,强打的微笑牵出眼角深深的皱纹:“韵如,送你上去再说,不要影响到舜晖他们的心情。”
他表姐才像意识到什么,突然局促地抓住我的手,空洞幽寂的眼神死死盯在我脸上,我近乎恐惧的向后一缩。
“小岑,别介意,千万别介意,我最近,只是有点糊涂,其实看到你这样健康我真的很高兴,我不是故意那个样子……其实没什么,你不用有心理包袱,真正救你的是舜晖,你昏迷的时候他一直在你耳边说话,是他让你脱离了危险,舜晖,他一直都过得很不容易,他是我最亲的弟弟,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
好像生怕我会挣脱一样,她的手越捏越紧,话也越来越语无伦次。
“知道,小岑都知道。”凌舜晖按捺不住上前捧住了表姐的手,声音也有些不稳:“你刚才不是说突然有个灵感吗,我们上去完成那个设计好不好?你的设计可有很多人在期待呢。”
她一顿,眼睛里终于泛出一点神采:“对,刚刚那个念头是怎么样的?对了!一定很棒,快上去!要不然就抓不住了!”说完急不可耐就要往电梯里去。
凌舜晖仓促间还不失礼貌:“姐夫,要不今天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教授沉默地点点头,勉力维持着熟悉的优雅笑容:“好的,再见。”
我走进狭窄的电梯间,正看到教授的背影,他步子还是不紧不慢,但从电梯门合上的最后一道缝隙中望去,他的身影已经有些微的佝偻。
我心里的空间好像也被堵得没有了出口,快要找不到透气的缝隙。
不知到了哪一层,一个气质不俗的老年妇女接过了轮椅,凌舜晖似乎对她轻声交代了些什么,她有些忧虑地点头,推着轮椅走向了病房。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没觉察凌舜晖已经回到我身边,轻声提醒我:“小岑,她们在和你道别。”
我才发觉她们还在病房门口,他的表姐特地侧身过来向我挥着手。我连忙大力地挥手微笑:“再见。”
回到病房我还是魂不守舍,机械地抓起床边的一个杯子就要喝水,被凌舜晖一把抽掉:“冷了,你不能喝!”
他把加了热水的杯子递过来,袅袅散逸的白色热气更让我觉得恍惚。
“怎么?刚刚吓着你了”?他直接把杯子塞到我手里,我触到微热的杯沿上他冰冷的指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不是,哪里,她是很好的人。”我连忙说。
“好?也许是傻。”凌舜晖在我身旁的床沿上坐下,仿佛陷入遐思,“她十六岁就爱上了他,那时我表姐夫是我姑父的学生,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她缠着姑父为他办了留校,还把他推荐给当时系里最好的教授做助教,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就嫁给了他,甚至和他一起住在学校的筒子楼宿舍……她曾经有过一个去巴黎进修的机会,可是正好那一年那个人的母亲病重,她就放弃机会留在了本地,照顾了他母亲两年直到她去世。可是,那个人,好像并不像她那么珍惜……”
他的话,像静夜里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撞进我的耳膜。而最后的一句就像突然掀起一个巨浪,顷刻间就要把我吞没。
我几乎已捧不住手中的瓷杯,而凌舜晖还在说,我好像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她很有天赋,也许后来她就把全副精力转到了工作上,她总是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他们好像也慢慢淡了……可是实际上,她一直深爱着他,她一直在遗憾,遗憾没有为他生个孩子,可是现在她瘫痪了,她永远没有这个希望了,所以她才会变成这样。”
“呵,”他轻笑一下,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苦涩:“她现在爱他的方式,就是赶走他,不拖累他,她明明已经承受不起任何伤害,却从来不会为自己自私一把,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
他忽然转过脸来深深地看我,眼神好像一片涌动起伏的深海。
我手一松,杯子“当啷”一声摔得粉碎。
“啊”我愕然地跳下床要去捡,他一把挡住我:“别动。”
我只觉得从心里堵到了嗓子眼,再不吐出来就要窒息而死,
不知道老天在给我刚刚那样美好片刻的同时,是不是已经在酝酿对我的处罚,我只知道如果我的罪恶再不忏悔,永远的良心不安会是我一生的牢狱。
而一旦说出来,我也很清楚,我将毫无悬念地被宣判极刑,那就是,永远失去这个我刚刚得到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