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初秋的节气,窗外太阳西沉,炽烈的云霞如同不尽翻滚的金红色岩浆,大片大片地铺满了西天。
虽然天气已经凉爽许多,但是一走出楼道,依旧晃眼的日光还是让我一阵晕眩。到底脚下虚浮,我只能任由凌舜晖揽住我慢慢踱步。
他将我领到病房大楼后的一片花圃,几处翠树葳蕤绿藤摇曳,石榴的花朵在夕照中像簇簇灼灼生光的火焰。
我走得有些微喘,他也刻意放慢了步子,一声不响把我拥紧了些。
不时有医护从我们身边走过,都很熟似的跟他热情地打招呼,年轻的女护士们眼神惊异而羡艳。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天空变做深沉的黛青,刚刚如岩浆般流泻的云霞凝成一片泥灰般的阴影。
走到一个小转角时突然有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我身边蹿过,我吓了一跳,身体把持不住往凌舜晖怀里一侧。
他条件反射地收紧胳膊把我护在了胸前,口气却有些轻蔑:“野猫而已,怎么吓成这样。”
我惊魂未定还不忘嘴硬:“怎么能怪我胆子小,这种突然蹿出来的东西最怕人了。”
他不屑一顾:“你连这个都怕,怎么有胆量去主持那种节目?”
“明知不敢为而为之,专业,这就叫专业精神懂吧。”我的职业成就感立刻无比膨胀:“你不知道,虽然我这节目播出的时间段不占优势,可是收听率可一点不输有些黄金时段的节目,上上个月还成立了专门的听友团,还有专门的QQ群,加入的听众可多了,另外,我的微博点击率也很不错呢,本来中元节,就是农历七月半鬼节的时候,主任还说要搞个主持人与听友同游鬼屋探险的活动,可惜我缺阵只能抱憾取消了……”
“以后换个节目。”他不以为然地打断我的洋洋洒洒自鸣得意。
“为什么?”我一腔热情化成灰,完全难以接受,“干嘛平白无故换节目?为了这个节目我花了多少功夫你知道吗?再说了,就算我同意,我的千层酥们也不会同意。”
他疑惑地皱眉:“什么千层酥?你又饿了吗?”
我洋洋得意透露谜底:“千层酥,就是我,宁小岑的粉丝团的统称!我的粉丝团现在人数虽然不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说不定就会以几何倍的数量不断壮大,那时候,我宁小岑,就是S市的名人了。”
他对我不着边际的幻想不做任何评论,语气里有些强硬与不耐了:“宁小岑,换个白天的节目,或者不做节目也行。”
真是不可理喻!
只怪自己以前和这个人太缺乏心平气和的沟通,我只好耐着性子:“我是新人,好不容易才有个节目上手步入正轨,怎么能半途而废?再说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无论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依托,我怎么能轻易地放弃。”
他也是极忍耐的语气:“时间太晚,路上不安全。”
“我一直搭末班公交,站台离电台和我租的房子都挺近。”
“太晚休息对身体不好。”
“我的上班时间也会相应推迟,每天的睡眠足够了。”
“听多了鬼故事不怕会对心理有阴影?”
“我都习惯了,百无禁忌不去多想就好了。”
我对答如流,他似乎绞尽脑汁也再找不出让我动摇的理由,终于忍无可忍:“宁小岑,你怎么总是这么固执己见!”
我也不乐意了:“凌总您也还是那么喜欢强人所难。”
他真有点动气了:“强人所难!到现在你还觉得我在强人所难?”
我看他生气不免有些畏缩,却又心有不甘,只敢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小声嘀咕:“就知道拿出高高在上的气势压人……”
“说什么?为什么不大声说出来?”他沉下声来追问,严肃得像对着个私底下斗胆顶嘴的下属。
我皱皱鼻子,爱逞口舌之快的毛病又犯了:“凌总,您并不是上帝,没有权力操控别人的人生。”
“宁小岑!”熟悉的低吼又震响在我耳边,他的眼神中似乎有一层薄薄的冰翳在积聚起来,粼粼的泛着几点冷光。
我其实也有点心虚,毕竟他刚刚说的每一句都是在为我考虑,只是不想让他占了上风,也斜着眼睛对他怒目而视。
两个人就那么僵在了了那里,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落在了鼻尖上,丝丝难耐的痒,一定是这种季节依旧阴魂不散的蚊子!
无暇再和他对峙,我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地对着鼻子拍了上去,只觉掌心一团湿湿软软,还散逸着浓重的香气。
凌舜晖狠狠愣了一下,忽然“呵”地一声笑了出来,眼里的薄冰像是倏忽消融在了春日的暖阳里,漾开一片温晴和煦。
我估计脸上有点不对劲,硬着头皮问:“你笑什么?”
他还是笑,手伸到我脸上:“别动,是桂花。现在你的鼻子非常有艺术感。”
身边正是一棵桂树洒,晚风飒飒,吹落星星点点金黄的细碎的小花,原来有几瓣正好黏在我沁着微汗的鼻尖。
我吐吐舌头,古人有“呵手试梅妆”的句子,我现在是活生生“扬手试桂妆”了。
箭拔弩张的空气在馥郁甜醇的桂花香里遁于无形,凌舜晖认命似的摇头叹了口气,把手插进西裤口袋无奈地望望天:“看来,以后我得把公司的例会都放到晚上十点以后。”
“跟你们公司有什么关系?”我的思维跟不上他的跳跃。
“开完会正好去接你回家,”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下定决心似的低下头看我:“我希望每天晚上,一下班就能看到你。”
我心里像有几根紧绷的弦被撩拨了一下,跳出高高低低不成调的音符,说话也变成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啊?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们公司离我们单位那么远……”
“不远,宁小岑。其实,我们一直离得很近。”他的目光投注在我的眼睛,仿佛可以一直射进我的心里:“只不过,以前我们一直都不敢再走近一步。”
我心里一阵翻涌。
曾经,我一直觉得和他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而这一刻,他却对我说出了,他与我一样的渴念:有个人,会一直为他守候,他想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在那里,彼此每一次的见面,都可以如日升日落般简单而自然。
晚风微凉,夜色中一切都暗淡沉寂,我的心像被什么一点一点地填满,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看见他脸庞周围流光点点,映着他的脸色仿佛玉上剔透的光斑。
不觉好奇,想再仰起些看看清楚,前几天落枕的脖子一使劲又痛了起来。
我“咝”地抽了一口气,凌舜晖立刻问:“怎么?伤口疼?”
“别动,”我顾不得疼叫住他:“你脸上的小光点从哪里来的?好像还会飞!”
他不足为怪:“你没有听说过有一种虫子叫萤火虫吗?”
我一下来了劲,长这么大,我还真没亲眼见过萤火虫,想起大学时看动画电影《再见萤火虫》看到泪流满面,立时满心柔软的悲悯。
偏偏他们绕着凌舜晖飞了几圈就越飞越高,我脖子又抬不起来,只觉得抓狂的失望着急:“哎看不见了看不见了,这脖子太不给力了!”
“我帮你看。”凌舜晖上来拦腰一把抱住我,我的脚还点着地,整个背部却完全倒在了他的臂弯里,正好面对着一览无余的天幕。
天幕深远沉静,新月只如淡扫的一弯娥眉,点点微淡而闪烁的光芒,分不清是天上的星子还是飞舞的流萤,每一点光都像一个渴望被实现的希冀,好像随时会穿透窗棂闯进谁宁谧的梦境。
“你不觉得,我们像在探戈?”凌舜晖半倾着上身,声音像幽沉低回的夜曲。
“那——换个姿势?”我一时兴致所致,以前在戏剧社上形体课时曾经专门学过,只是真正显身手的时候少之又少。
“好。”他欣然从命,把我的腰部轻轻一托,我便轻巧地弹起身,一个旋转贴在了他的身前。
“动一动脖子,对你的落枕有好处。”他在我的耳边轻轻说,带着我走了几个交叉步,他动作标准利落,只是顾忌着我的体力,幅度比正常的舞步要小得多。
我随着步子节奏做了几个招牌式的甩头,停住的片刻,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地面上我们的影子,除了胳膊伸展开去,身体几乎已经贴合成一个身影。
他只带着我再做了一个小小的旋转,动作定格在他揽着我的腰,我的手抱住他的肩,抬着下巴贴在他的胸前。
原来,我们真的可以离得这样近,我们甚至可以听到,深重的喘息下彼此呯呯起伏的心跳。
如有灵犀一般,几点小小的光亮流转到了我们之间,忽高忽低轻灵地闪耀,我惊异地伸出手指手想去触碰一下,它们却已惊慌地逃逸。
眼前似乎还残存几丝虚幻的流光,指尖却触到一抹微凉的柔软,然后,他湿湿凉凉的掌心覆上了我的手背,我的指尖被他的唇轻轻的吮吸着。
一种安恬温软的感觉,从指尖,游走到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一直交汇到胸口跳动的地方,让整个胸腔都在无限地舒展开来,舒展到似乎可以放得下整个世界。
他的唇很快吸住我的唇,深邃清冽的气息,从唇齿间渗透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觉得胸腔又蓦地缩紧,收缩到,只可以放得下他一个人。
老天,我知道我有罪过。可是这一刻,我不想放开这个人,我是真的,真的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