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蹲在地上清理干净了碎片,抬头看我的时候,眼里已经满是担忧与不忍:“怎么这么不小心,衣服都湿了,快点换掉。”
襟前的温热瞬间就冷却了,一片冰凉在一丝一丝往里渗透,快要穿透皮肤渗到心里,我只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座冰山倾压了下来,不自觉地连连打着寒战。
“你现在不能受冷,赶紧换掉。”
凌舜晖冲到衣橱抓出一套替换的病号服,什么都不顾就来扯我身上的衣服。
“不,凌舜晖,你听我说……”我揪住他的衣服,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喷薄着要翻涌出来,“其实,我……”
“换掉,宁小岑,快听话!”
他说话太急突然咳了起来,又不敢对着我,慌忙地侧过脸去紧捂着嘴,可是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咳得撑着床沿腰都弯了下去。
“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刚才在下面受凉了!”我什么都忘记了,跳下床扑过去慌乱地拍打他的背。
“宁小岑,换衣服!”他从喘咳的间隙里狠命地挣出一句话来,语气里已经带了些不耐的怒意。
我不敢不听了,都没有想到要回避他,就在他身侧胡乱地把衣服换了。
“快坐下来。”我小心翼翼扶着他坐回床沿,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咳声渐渐微弱下去,只是呼吸声还有些沉重。
从向侧面望去,他的头低垂着,只看见挺秀的鼻梁和扇子一般的睫毛阴影。
我抱着他瘦削的背,他闭着眼睛,像被连续不断的喘咳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偎在了我身上。似乎这一刻,我是他这个世界上全部的依托。
我几乎也一瞬错觉,仿佛从今往后,我就能,掌控这个男人的全部。
他的呼吸竟然很快地均匀起来,不知是疲惫还是刚才咳得太厉害,好像昏昏沉沉就要睡着。
夜越来越凉,他刚刚把西装脱在了床边的椅子上,我探出身子想拎过来披在他身上,可刚刚一动他就不满地哼了一声,好像怕我脱逃似的,头又往我颈窝里靠紧了些。
我一动也不敢动,他熟悉的气息温淡恬静,仿佛月光下缓慢退潮的海洋,将我心上坑坑洼洼的惶恐不安一点一点地抚平,似乎又还原成一片从未被人踩踏过的细软沙滩。我突然间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想就这样地让他靠着,一直一直靠下去,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被这片海水冲洗到了无痕迹。
他的头突然动了动,好像在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头顶不太驯服的头发正蹭在我的脖上,我痒得禁不住浑身一缩。
他立刻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问我:“嗯?我睡着了吗?”
他头发蹭得乱乱的,眼底因为睡意惺忪而泛着湿漉漉的水光,挨着我的一侧脸上压出了几个红色的印子,看上去有一种全然不设防的慵懒和稚气。
我又忐忑起来,连正面看着他都觉得有些困难:“是啊,你太累了,早点回去睡吧。”
“就这么急着赶我走?”他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对了,你刚才,有话要对我说?”
刚刚退潮的海水蓦地又疯狂地向着胸口涌来,我的心被冲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顶出胸腔:“我,是……刚刚……”
他扒着床沿又向我挪近了些,轻轻撩开披拂在我脸上的乱发,眼神一瞬又深得像一个幽暗的黑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我觉得浑身的血液“哗”的一声急遽地奔流起来,耳朵里有尖利的呼啸,像无数的尖针在戳着耳膜,好像就要把耳膜戳破一样。
“啊——”我捧住了耳朵叫了起来,“疼,好疼……”
“怎么了?”他扳住我的肩膀,声音已经失措,“哪里痛,耳朵吗?”
接下来他的嘴巴好像还在不停地动,可是我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出来,我只觉得有狂风或者海啸在冲击着我的耳膜,席卷走了一切的声音,只剩下一片可以把心脏割破的锐利声波,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震得我的头阵阵的发晕。
我捂住了头又痛又晕几乎神智不清,我知道我在叫,可是那声音仿佛隔着千重云山雾水:“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我错了,我知道我有罪过,我该受惩罚!我不该爱你,也不配爱你,可是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没有办法让自己不去爱你啊……”
我被一双臂膀大力地拥进一片熨帖清凉的怀抱,应该是他身上丝质的衬衣,他把我拥得那么紧,紧得似乎想要把我嵌到他的身体里去,我的手也紧紧的揪住了他的前襟,把脸贴在他的胸口,越贴越紧直到口鼻完全被掩住,耳中的刺痛和大脑缺氧的窒息让我的意识越来越弱,我知道他在说话,他的胸腔在剧烈的震动,他一定说得很大声,可我却什么也听不到,我只知道我不愿意放手,我宁可就这样死掉,不放手地抓着他死在他怀里。
很快就有人来掰我的手,我惊慌地加大了指尖的力气,狠狠地攥紧了手里最后一点冰凉柔滑的布料,怎么也不肯松手。
杂沓的人影在我们周身晃动,好像得到了指令一般,没有人再来掰我的手指,也没有人再来移动我,我一直在他的怀里,他们好像给我做了检查,还给我打了针,可我始终没有离开他的怀抱,他的手臂始终牢牢地把我箍在怀里,一只手还在不停地轻轻拍打着我的背,直到一切疼痛和嚣叫都被游丝般抽离,他的气息里我像飘荡在一片波浪柔缓的海面上,一切都安静下来。
醒来时还有些飘飘忽忽,朦胧中我听到凌舜晖严厉的声音:“精神紧张也会导致这么剧烈的耳鸣你们确定她没有任何问题?”
还有一个熟悉的男声,语调里带着克制的不满:“你就这么不信任我?按照你的要求,她受伤住院以后大大小小的检查做得还不够?要我去请耳科的主任再来向你解释一遍吗?她受伤后本身体质虚弱,强烈的刺激、过度的情绪或精神紧张等都可能触使耳鸣发生。
凌舜晖声音放软了些:“那她怎么那么疼?”
“恐怕,神经过度紧张放大了这种疼痛,在瞬息之间毫无前兆地失去听力,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他还是不放心:“那她以后会怎样?”
那个声音已经有点懒洋洋的不耐:“那就要看情况了,持续的耳鸣有可能导致突发性耳聋,但如果是精神方面引起的,保持心情的愉快平静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沉吟了一下:“程耀,谢谢你。”
“不谢,你我什么时候需要这么客气了。”程耀语气苦涩:“倒是你,又是一夜没睡,你看看你的脸色,你上次复查有几个指标……”
凌舜晖立即打断他:“我知道,不用多说。”
我竖着耳朵不由自主侧了侧头。
程耀的声音有些自嘲:“看来对你而言我真的是多余了,宁小岑,如果醒了就赶快让舜晖动一动,再下去他恐怕就要半身不遂了。”
我猛地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在凌舜晖的腿上,手还死死揪着他胸前的衣服,连忙放开手,一粒圆圆的小东西从手心滑落到床上。
我竟然把他胸口的一颗纽扣都抓了下来,而且把他的前襟抓得皱成了一团糟,我把纽扣抓在手里慌忙地要坐起来,他沉声说:“等一下,当心头晕。”
程耀冷冷瞟了我一眼,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飘然走开。
看到凌舜晖的脸色我才知道为什么程耀那么怨恨,他眼睛里满是血丝,本来就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蒙着一层暗灰,唇色干枯发白。
“快点去睡觉,你太累了。”我急得直推他。
他一躬身,我以为他要站起来,谁知他脱了鞋顺势往床上一倒:“好,我睡了。”
他只蜷在床的一边,闭着眼睛拍拍边上留出一大片空间:“你也来。”
我大惊:“凌舜晖你想干嘛?”
他理所当然:“不想再折腾了,就在这里睡。”
我愣在床边不知该怎么办好,他对我的犹豫不决似乎觉得匪夷所思,嘴角一牵那个梨涡就泛了出来:“放心,我对老弱病残没兴趣。”
我习惯性地不甘示弱:“凌总,您这样恐怕是心有余也力不足。”
还没说完手腕上一紧,我往前一倒就被他拉到了胸口,他的声音低沉干涩却带着魅惑的磁性:
“要不要试试看?”
我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他凑到我面前,直到鼻尖几乎贴到我的鼻尖,我正犹疑着要不要让他贴上我的唇,他突然开口:“傻小囡,以后不许这么吓人。”
是外婆一直喜欢叫我的昵称,在我们绿葭,这个称呼其实没有半点的嫌恶,反而包含着完完全全的宠溺和包容,只有最亲的人才会用嗔怪的语调唤起。
我埋在他的胸前,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只是个冒傻气的孩子,或许因为一时的贪念犯了个幼稚的错误,只要一回头就会有温暖的体谅与宽容。
他的下巴蹭着我的额头,仿佛无心地自言自语:“那个孩子,让你有罪恶感对吗?没有关系,我们还会再有。”
“那个孩子,我还是杀死了他……”我愧疚地喃喃低语,这的确是我心里一直萦绕不去的一个阴影,只是我一直没敢对任何人说出来过。、
但我真正的罪恶仍然让我胆战心惊,我喉咙里仿佛有一股气流在颤动,每一个字都虚弱不稳:“可是,凌舜晖,我的罪过,还不止……
“不用再说,”他的唇粘住了我的唇,却还在含糊不清地低语:“宁小岑,什么也不要再想,你没有做错什么。”
“凌舜晖,我……”再开口我才发现,在他清浅温软的吻里,后面的话我已经完全说不出来。
“宁小岑,爱上我,就是你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他说完就把我的唇整个的包裹住,我没有任何抵挡能力地闭上眼睛,手禁不住软软地环上了他的腰。
无论如何,我应该罪不至死,就算真的是死罪,至少也可以有个缓刑。就让我在这样的温恬里再流连一段,等到我真正有了坦白的勇气,就算数罪并罚,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