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只仓皇得团团转的蚂蚁,终于撬动了自己一直力有不逮而朝思暮想的美食,却不知该如何将它拖进自己幽黑的穴里,抓狂到心脏就要停止跳动,费了半天劲才憋出一句不知所谓的话:
“凌凌总不好意思,我我我耳鸣得厉害,没听到您说说什么……”
“喔?是吗?”凌舜晖明显一怔,很快又神定气闲说下去,“对了,我叫人去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你枕头下的席子下的那张存折。”
“什么!不可能!”
天哪,那可是我全部的家当!这个打击太致命了,我沮丧地几乎要哭出来,掀开被子冲着他急叫:
“我明明一直放在那里的!”
“喔,宁小岑,看来你只是选择性耳鸣。”他头微微一侧,嘴角的梨涡居然轻而易举地泛了出来。
好像已是日暮,病房里没有亮灯,而窗外阳光微淡,他温浅的笑容渐渐弥散,仿佛润泽的田黄上明朗而清晰的纹理,又像是微黄的宣纸上写意的几笔远山近水。
那样的风景,只要有一瞬能走进,哪怕从此被哄骗一生,大概也会是心甘情愿。
我全然顾不得被骗的懊恼,就那么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他却突然地偏开头去,我心神一慌,立刻检点是不是自己形神惨淡目光呆滞的样子吓着了人家。
没容我多想低低压抑的咳嗽传了出来,他早有防备地捂住了嘴巴,说话有点瓮声瓮气:“宁小岑,你休息吧,我还有点事……”
我才发现他捂嘴的手背上一小块白色的胶布:“凌舜晖,你在打点滴?”
他瞥了一眼手背很是随意:“嗯,还有最后一瓶。”
说完不再掩饰地浅咳了两声,俯下身来帮我掖掖被子极自然地嘱咐:“你外婆我安排房间去休息了,护工马上进来,你今天还只能挂营养液,明天开始可以吃点流质,到时给你送过来。”
我惦记起什么,不安分地要探身起来,他着急地压住我的肩膀:“要什么?我帮你。”
我只能探出脖子往床下看:“你的脚能走路了吗?”
他一顿:“可以。”
我注视着他走到门口,依旧有点蹒跚,不过迈步已经顺畅很多。
开门出去的一瞬他回过头来:“我走了。”
我刹那恍神,他的样子,真像是每一次出门时,对家人至亲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道别。
如果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守候到这样的一个回头,一生该有多么的简单美妙。
盛夏最后的阳光在暮色中流溢,仿佛色泽暗黄柔亮的蜜,我的心被一点一点温软地浸泡,好像就要化开在一片清润甘冽的汁液里。
第二天还是昏沉,总是醒不了多久就又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时看见的只有外婆。
我眼神不免在房间里多转了几圈,老太太冰雪聪明,丝毫不体恤我玉体欠安神思恹恹,半嗔半怒地瞟我一眼:“怎么,看见外婆不开心啊,昨天人家可是陪了你一晚上,还没腻够啊。”
我真是又冤枉又懊恼,昨天晚上睡得比猪还沉,一秒也没有掀开过眼皮。
只好悻悻地嘴硬:“我睡久了落枕,活动活动筋骨不行啊。”
再看见凌舜晖的时候阳光亮得晃眼,他合眼蜷在窗边一个窄窄的单人沙发里,身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光芒。
躺在床上也是无所事事,趁他睡着我无所顾忌地把他的脸研究了一遍。
除了那个不轻易展露的梨涡,他脸上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一个眼皮单,一个眼皮双。
他闭眼的时候眼线看得特别清晰,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睁眼的时候是不是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不自觉盯着他的脸冥思苦想起来。
他好像有点感觉似的,抬了抬眉忽然睁开眼睛。
“啊!”我的视线黏在了他脸上,情不自禁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凌舜晖还算镇定:“有什么不对劲吗?”
“怎么都变成双眼皮了,刚刚闭着的时候明明一个单一个双的!”我说完才发现自己有多无聊。
他有点不可置信 :“这都被你发现了?我没睡好的时候就会这样。”
“喔,这样啊,我一睡不好就落枕,有次脖子扭得动都不能动。”我指指脖子,忽然心里“咯噔”一下。
没想到睡得太多真的也会落枕,我手臂一牵就觉得脖子抽痛一下,硬撑着还想动一动,结果连带着受伤的后脑勺,后面一片像扭断了筋一样痛得不能动弹。
我欲哭无泪,真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了。
凌舜晖没注意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打开一个白色描花的砂锅,盛了一碗汤水放在茶几上。
久违的鸡汤香气扑鼻而来,我的每个味蕾都在蠢蠢欲动,只是苦于浑身没力像被绑在了床上。
凌舜晖搬过来一个移动的小餐桌,又把我的床慢慢摇起来。
背后轻微的震动都牵出一阵疼,美食当前,我吸了一口气忍了。
刚刚直起来我就强忍头晕眼花的不适要伸手去拿勺子,被凌舜晖轻轻推开:“我来。”
“啊?不用!”我急得要去跟他夺勺子,脖子刚一伸就龇牙咧嘴像木头人似的僵住了。
“怎么了?”凌舜晖弹了起来,“哪里不舒服?”
“脖子……”我全身绷紧一动不敢动,声音带了哭腔:“落枕了……”
他舒了口气:“要叫医生吗?”
“不要!”我立刻回绝,万一医生来了到嘴的美食吃不成怎么办?
“那……先吃?”他征询地看着我。
我毫不迟疑地想点头,但是只点了一下就忘乎所以叫出声来:“啊,痛死了……”
明显是上好的草鸡,鸡汤里寥寥落落放了几个小馄饨,没有浓黄发亮的鸡油,只在汤面上漂着几星油花,估计也没放味精,吃上去一股天然的清淡鲜美。
我本来就饿,看着凌舜晖一脸认真每一口都吹凉了才小心翼翼送到嘴边,更觉吃得齿颊生香,很快一声不吭照单全收吃完了一碗。
“哟!胃口这么好啊,怎么样,鸡汤小馄饨好吃吗?有人喂吃着就更香吧?”
外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的打趣让我脸上发热,我一恼,习惯性地跟她没大没小:“好吃什么呀,汤那么寡淡,馄饨又包得那么难看,水准下降那么多,你真是老糊涂了!”
外婆反常地怔住,瞪大了眼睛一脸的埋怨,然后我发现凌舜晖的脸色“哗”得沉了下来。
我就算摔得脑残也想到是怎么回事了,真是祸从口出,谁叫自己说话总是口没遮拦不经大脑。
连忙想着怎么补救:“那个,凌舜晖,其实……”
“宁小岑,”他恶狠狠地叫我一声,重重咽下一口气,才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我会让你看到我的水准。”
从第二天开始那个砂锅天天热气腾腾地出现在我面前,有时是凌舜晖亲自带来,也有时是让人专门送过来,每次汤里的用料都不一样,但没有一次不是食材炖得酥烂鲜美而汤却清淡不腻,我胃口渐渐开了,基本都能有滋有味喝掉一大碗,有一次凌舜晖不在我无知地问外婆:“鱼就算了,为什么这些荤的都没有油水的?”
外婆没好气地白我一眼:“油都堵在你脑袋里了!你动了大手术刚恢复,肠胃弱不能吃油腻,人家帮你把油腥都去掉了。”
转而又作深刻地自我检讨:“都怪我把你宠坏了,让你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看你以后嫁过去怎么洗手作羹汤!”
我咽下一口汤一时飘飘然:“不是有人会做了吗?还有我做干什么!”
正好凌舜晖推门进来,大概是刚刚从公司出来,他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领带已经解掉了,里面的蓝色衬衣领子挺括地竖着,浑身上下有股一丝不乱的矜贵。
我眼前却浮现出他在炉灶前随意家居的模样,一只手抓着锅盖,另一只手从容自若地往锅里倒入一把细长的干面,幽蓝纯净的火苗燃烧得没有一点声息,白气随着锅盖突突的颤动冒了来,热腾腾一直扑到人的脸上……
他走过来打断我的发呆:“气色不错,今天感觉怎么样?”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刚刚忘乎所以的话,我有点心虚地应了声:“挺好的。”
外婆已经拿起我换下的衣服闪人,他往床边一坐,手轻轻按在我额头:“嗯,今天没烧了。”
我手术两周后有点低烧,医生说可能盆腔有积液,做了穿刺后已没有大碍。他却天天还要试试我的体温。
手垂下的时候我看到他拇指内侧一个不小的褐色水泡,大概涂了药油有点发亮。
“凌舜晖,你……手是不是烫到了?”我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他。
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想了一下才说:“哦,昨天不小心。”
我是真的过意不去了:“不好意思啊,其实你的水准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以后真的不用这么麻烦了。”
他目光突然就停在了我脸上,看得我想把脸转开时又突然把手伸出来:“其实很疼,觉得不好意思就吹一吹。”
熟悉的命令式口吻,语气却听上去柔软许多,我乖乖把他的手捧在掌心里,像模像样地吹了好几下。
他侧身看看剩在砂锅里的汤:“你吃饱了吗?”
“饱了。”
“哦,那我吃了啊,今天没吃晚饭,有点饿。”
他伸出手去,就着砂锅边的一副碗勺盛了一碗汤出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舀起一口送到嘴里。
我目瞪口呆:“凌舜晖,这碗我刚刚用过的,还没洗,还有勺子……”
他又送进去一口,咽下了才口齿非常清晰地问我:“怎么了?你有传染病吗?”
“啊?没有。”我傻傻地答他。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他像是真的饿了,含糊说了一句就大勺大勺把整碗汤喝了下去。
碗底还有几个红润饱满的枣子,他舀起一个举到我嘴边:“这个对你有好处,再吃一个?”
“哦。”我居然也不觉得有丝毫芥蒂,张开嘴就迎了过去。
放下碗勺他问我:“明天想吃什么?”
我感觉到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往我脑后一瞥,连忙向后一仰靠着床栏。
我后面伤口的纱布刚刚拿掉,急救的时候那里的头发被剃去了一小块,虽然我自己看不到,但是也不想让他看到那个肯定很丑陋的疤痕。
我急着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想吃榴莲酥。”
“真的?”他果然吃了一惊。
“嗯,汤虽然都很好喝,可是喝了那么多天想吃点干的了。”我厚颜无耻的同时还不忘赞他一句。
“这个,我问问医生……应该可以吧。”看得出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勉强,似乎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了。
天地良心,我只是实在太馋了,没有一点难为他的意思。
第二天一笼一笼广式点心摞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凌舜晖,这个也是你亲自做的?你的水准实在太超乎我的想象了!”
凌舜晖一本正经非常诚实地回答:“这个,是我亲自……叫粤和轩的总厨做的。因为已经超出了我的水准范围。”
我强忍着笑迫不及待要去掀开蒸笼,被他一把喝住:“烫!”
在他和外婆的监督下我只能非常不过瘾地浅尝辄止,不过肠胃也确实不行,没下去多少就有点堵堵的。
“下去走走吧。”等我靠了一会儿凌舜晖提议。
我前几天就已经可以下地,医生关照要活动活动防止手术后组织粘连,不过因为体力问题一般只在房间或楼道里局促地走几圈,还没出过病房大楼。
“好啊。”我简直雀跃,闷了快一个月,觉得人都快要发霉,跳下床就要往病房外冲。
“等一下!”凌舜晖叫住我,手里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顶米色木耳边的俏皮小帽:“带上。”
我摸摸脑后的伤疤不自觉地躲闪,他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把帽子套了上来。
又拈着帽檐调整了一下,低下头认真地左右端详:“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