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里都是真心的笑意:“你就是宁小岑?”
直呼其名,完全没有生分。
我记得她优美的声音:“是的,表姐您好。”
她把头别向淩舜晖,赞许地眨眨眼睛。
“舜晖,”她叫“晖”的时候会把语调微微地上扬延长,显得特别轻柔:“眼光真不错。”
淩舜晖的手从我的肩膀上倏地滑了下来,无措地低下头,竟然有点少年一般的局促。
“你们家那位怎么没有来?”“姆妈”插了进来。
“婶婶。”她连忙叫了一声,满是歉意:“他有个学术交流会,要稍微晚一点,不用等他。”
爷爷立刻朗声说:“年轻人吗,事业为重,客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先开席吧。”
是老式的围桌酒席,热热闹闹坐满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祝词之后宴席就开始了。
我们和几个年轻的亲戚坐了一桌,淩舜晖的表姐就坐在我身边,她的轮椅有点矮,淩舜晖把她抱到了椅子上。
“不好意思小岑,我腿脚不太方便,日本地震的时候我正好很幸运地赶上了。”她把本应惊心动魄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还不乏幽默。
我对她越来越有好感,话也多了:“你真坚强,我觉得一个人如果经历了这样的一次灾难,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一定会发生很大的改变。”
“嗯,你知道出事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她认真地看着我,年岁比我大了许多,眼神却还像个少女一般的单纯清澈,没等我猜测就自顾自说了出来:“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一定马上给他生个孩子!”
我笑,真是至情至性的女子,无论男女都会自然而然地喜欢上她。
“我以前总是喜欢在外面东奔西跑,一心想作出让自己都动心的设计,一年里没有多少天陪在家人身边……”
东奔西跑,好熟悉的词语……我猛然想起那天在病房外听到的对话。
淩舜晖好像在喃喃自语,永远……站不起来!
“小岑,和舜晖在一起很闷吧,这个家伙,从小就不爱讲话。”
她并未发现我的走神,笑语盈盈,显然还毫无所知。
“等我的腿好了,我们一起逛街喝茶去。”
我一时觉得心被揪紧说不出话来。
淩舜晖突然仓促地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我去敬酒,小岑,一起去。”
可能是发烧后还没调理好,他的声音低涩,手还微微地有点颤抖,我离席的时候偷偷问他:“你还好吧?”
他作势撩开我耳边的一缕发丝:“挽着我,微笑。”
桌数不多,像是只有亲朋挚友的家宴,他家几个姑姑塞过来的红包让我简直有犯罪感。
没有太多的推杯换盏,淩舜晖基本都是浅抿几口,但是我已经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最后一桌都是与淩舜晖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一个个都是穿着不俗世家子弟的模样,妆面精致剔透的女子见我都是隐隐的不屑,几个男子起哄着要淩舜晖喝酒。
淩舜晖倒也不推辞,顺手拿起桌面的红酒倒了满满一杯。
眼角瞟见坐在一角郁郁寡欢的程耀就要奋身站起,我先将淩舜晖的酒杯接了过来:
“舜晖前两天发烧还没退,这酒我替他喝。”
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出格,但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他上次醉酒痛苦的样子。
谁知一喝就一发不可收拾,男人看到主动喝酒的女人大都兴致高昂,连连过来敬酒,娇笑着与我碰杯的女子就有点火上浇油的味道了。
我来者不拒,喝到他们尽兴,淩舜晖就可以赦免了。
直喝到脸上烧得发烫,才在大家的喝彩声中腾云驾雾一样地走向座位。
不妨脚下一软,淩舜晖连忙扶住我,嘴里还不满地低叱了一句。
真是好心没有好报。
回到座位上,淩舜晖表姐担心抓住我的胳膊:“小岑喝多了吧?快喝点茶解解酒。”
恍惚间她边上原来的空位多了一个人,我不自觉地扫视过去,顿时全身都像被酒精哗的一下烧着了。
教授!
怪不得看见她的时候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在电视画面上,只是那时的她化了妆更加光彩照人。
像被烈焰一寸一寸灼过肌肤,我却被魇住了似的无法动弹。
教授目光中掠过难以置信的惊虑,然后迅速掉过头去,继续为身边人舀入一勺热羹。
“小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严毓明。”表姐笑得很幸福。
幸好还能借酒卖傻,我咧嘴呆呆一笑算是打招呼。
“你——很难受吗。”耳边传来淩舜晖低沉的声音。
“啊?”酒劲上来,我的脑子越来越混沌,再也不敢坐下去,猛地站了起来。
淩舜晖递过来的一杯茶被我全部碰翻,茶水顺着大红的桌布滴滴答答往下淌,已经渗到淩舜晖的裤子上。
“你的裤子。”我更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低头才感到脑袋重得快要抬不起来。
淩舜晖并没有在意裤子上的水渍,歉意地站了起来。
“小岑喝多了,衣服也弄脏了,我先送她回去。”
他好像还架着我去跟爷爷打了招呼,匆匆把我拉出饭店塞进车里。
开车的是老爷子指派的司机,淩舜晖就坐在我身旁。
他不发一语笔直地坐着,虽然喝了点酒,却还保持着完全的清醒。
而我抱膝缩在车门旁,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护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手指死死得掐着大腿,已经掐到了肉里。
我不能让自己软成一滩烂泥,因为我怕一旦失控,会把自己心里那些已经捂得发霉发烂的秘密,一点一点全都抠出来。
车一停下我就迫不及待推开车门,头重脚轻“咕咚”一下摔在地上。
淩舜晖从车那边急急绕了过来:“宁小岑,你不会慢点!”
我手脚并用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向他挥手:“再见,淩总再见!”
还好,租住的老新村那个破败的门洞还认得,我一头就要往里面扎。
“宁小岑,你没事吧!”淩舜晖叫住我。
我打了个酒嗝回过头去,路灯下他的脸很清晰,眉头锁着,嘴抿地很紧,把嘴角边那个小梨涡都带了出来。
“有趣,真是有趣。”我指着他笑起来:“你生气的时候都有酒窝。”
他一瞪眼像要发作,我吓得抱头鼠窜,一不小心撞在背后一棵粗大的香樟上。
他已经挨到我身旁:“住几楼?我送你上去。”
我更觉惶恐:“不用,不敢劳烦淩总,您回去吧,我能自己上去。”
他没有跟上来。
一阵晚风吹过,这两天的夜晚有点凉意。
我浑身酒精燃起的燥热,吹着正觉得舒爽,狠狠地哆嗦了几下才钻进黑乎乎的门洞。
第一脚楼梯就踩了个空,幸亏抓住了积满灰尘的栏杆才没跌下去,可眼前开始天旋地转。
我索性一屁股坐下,把头磕在膝盖上歇口气,等一阵晕眩过去,才慢慢抬起头。
香樟树下那个清挺的身影还在,风又大了,掀开了他西服的前襟,把他的头发扑扑得吹了起来。
我“霍”地站起来东倒西歪向他冲了过去:“你怎么还不走啊,发烧刚好哪,这么大风又吹病了怎么办,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他还是死性不改地冷眼看着我,这下我借酒壮胆真的火了:“走啊!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知道我不招人爱,可你也不用一天到晚像仇人似的看着我吧!”
毫无防备的,他的唇就压了下来。因为发烧而有些干裂的嘴唇,死死地贴在我的唇上,混着他舌尖霸道的****,一阵麻麻的刺疼。
我脑海中哗啦啦无数条流火飞过,一抬脸勾住他的脖子,探出舌尖和他辗转流连。
清冽深邃的气息彻底包裹住我,我像被一个巨浪席卷住,没有任何挣扎地沉入无边的海洋深处。
吻到几乎窒息,他猛地推开我,扶住边上的香樟断断续续地咳喘。
我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定住,摸摸似乎已经肿起发麻的嘴唇,觉得自己可笑又可耻:
“淩舜晖,怎么?你想要我吗?呵呵,你也不会要我的!男人最想要的是什么?身份,地位,还有权势!只有女人才会幻想爱情!”
我对着天空狠狠吐出一口恶气:“没什么大不了!我宁小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就像我外婆,一辈子没有男人不也逍遥快活,我才不会像我妈那样傻,为了那个一声不响把她丢掉的人把命都送了!我一定要好好的心疼自己爱自己,我再也不会把感情拿出来随便给男人糟蹋!”
说得摇头晃脑越来越晕,眼前的一切都像在围着我打转。
我捂着头蹲在地上叫起来:“不要转了不要转了,难受死啦!外婆你快点来抱我啊!为什么我要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啊,我也不想的,我也想找个爱我疼我把我捧在手心的,可是我不敢爱了,我怕会像妈妈一样惨啊……”
迷迷糊糊的天地好像黏成了一片黑色,手脚里没有一丝力气,我从地上被人抱了起来,整个人晃晃悠悠像在海面漂浮。
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看到一张紧张的中年妇人的脸,是芳婶。
我头还隐隐作痛,看看四周,现代简约的欧陆装饰风格,落地玻璃窗上流泻着大片的阳光。
“这是哪里?”
“舜晖的别墅,宁小姐你昨晚辛苦了。”
“辛苦?”我一阵心虚,“我怎么了?”
“看来宁小姐都忘了,真是喝了不少。”芳婶笑了,“你喝醉了又是吐又是哭又是喊的,舜晖只好把我叫来了,帮你换了衣服洗了澡才算睡过去。”
“不好意思啊芳婶。”我看看身上宽大的男式睡衣,不觉心跳加快,“太打扰了,我昨天——都怎么喊了?”
芳婶端过来一杯温水:“我只是舜晖来电话的时候听到你在喊,后来到的时候,你正趴在舜晖腿上哭。
她回想着抿嘴又笑了:“舜晖真是好耐心的,被你吐了一身,还一下一下拍着你哄你。”
怎么可能!我悲催地简直想撞墙。
可是转念一想,这个人,做给芳婶看,不就等于做给老爷子看?他在人前的表演,一向是不比我逊色半分的。
但是,我糊里糊涂跟他共处了那么长的时间,还在不停地大喊大叫,天哪……
我的冷汗从脊梁骨的地方开始往外冒,从床上一挺身坐了起来。
晕得我立刻抱头呻吟:“啊……”
芳婶赶紧上来扶住我:“宁小姐你要做什么?我来吧!”
“淩——舜晖在哪里?”
“他陪你大半夜才去睡,不过刚刚好像说公司有事出去了。”
我这才想到今天我也要上班,连忙问:“几点了?”
“刚过十点。”
我让芳婶找来包手忙脚乱翻出电话,拨给叶琳娜:“怎么样,今天没有查岗吧?”
“主任刚走,看你不在屁都没放一个。”叶琳娜的声音一点也不像节目里那么柔曼,“说,干什么好事去了?”
“我租的房子水管爆了,等人来看。”我随口编了个理由挂断电话。
包里滑出几个红包,看上去都是厚厚一叠,我亏心地把它们塞回包里,打定主意揿出淩舜晖的号码。
不管昨天我有没有说什么,走到这一步,我是绝对不能再走下去了。
趁着这一刻清醒,我要把这一切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