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在网上找到医院的地址,好像就是上次我饿昏时淩舜晖送我去的那家,还没查好公交线路主任就宣布临时开会。
还是老生常谈的收听率的问题。虽然我的节目很荣幸地得到了表扬,但是我根本心不在焉,一散会就去请假.
得到许可我一看手表已经快四点,马上就是放学下班的高峰,电台门口也没有公交线路,我咬咬牙拎起衣服:打车!
也不知是不是司机无良绕了路,打到那个医院居然要三十多块,看病人又不能空着手,我走进了医院门前的一家花店。
到处是扎得热热闹闹的花篮,我却被一束清水里的马蹄莲吸引。丰腴饱满的绿色长梗上卷着一片轻云似的白色花朵,清淡娉婷仿佛不染俗尘。
好像淩舜晖的旧居里,就插着这么一束,我不假思索地买了下来。
医院虽然在市郊,却造得豪华气派,六病区的病房好像都是宾馆似的套房,我没有坐电梯,爬着楼梯给自己一点心理缓冲的时间。
竟然比去参加电台的最后一轮面试还紧张。
五楼的楼道宽阔安静,从508里传出一个男人特有的绵柔嗓音:“舜晖,她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的会诊,我马上去咨询国外的专家,应该会有转机……”
“永远站不起来……她那么喜欢东奔西跑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淩舜晖像在喃喃自语,声音听上去干涩无力。
空气变得沉寂凝重,我站在门口犹豫着该不该敲门进去,一个护士轻声问:“小姐您是来探视病人的吗?”
态度温和谦恭,和绿葭的卫生院迥然不同,我有点受宠若惊:“是啊是啊……”
门打开了,程耀穿着一身白袍走出来,看上去比上次平和很多。
可是眼神望向我的时候还是咄咄逼人,我假装没看见,擦过他的肩膀走了进去。
淩舜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夕阳的光辉透过落地玻璃倾泻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像一个金色的发光体。
可我还是感到一股空落落的寒意。
“淩总?您好点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他有些怔忡的回过头来:“宁小岑,是你?”
他好像已经不记得我会来的,我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是的,是我。”
他很快回过头去对着窗口:“你来干什么?”
我更觉得无措:“我,我来还东西,你的,还有你表姐的衣服。”
“我表姐……”他喃喃了一句,蓦地站起向我走了过来,夕阳下长长的影子正劈在我的身上:
“宁小岑,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
熟悉的轻慢态度让我在窘迫中思路清晰起来:
“我只是想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物归原主,再说,这个地址是淩总您亲口告诉我的。”
“只是为了还衣服?”
我想了一下:“还有,我由衷地向您道歉,那天我下手太重把您推倒,我不知道您在生病。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鲁莽。”
他低头看我怀里的花束:“马蹄莲?”
“上次在你家里看见过,我想你应该喜欢。”我赶忙双手奉上:“祝您早日康复。”
他接过花束的同时,另一只手重重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抬起来,眼光如跳动火焰的冰河:“宁小岑,你在讨我的欢心吗?”
一刹那我在他的气息里迷惑到大脑一片空白,但很快勉力挣脱开:
“佛说,心中有垢,难辨心声,淩总,您想得太多了。”
“难辨心声?那么宁小岑,怎么才能辨清你的心声?”他步步紧逼。
我怕自己再不说就要落荒而逃,索性挺直身体正对着他:“不用辨了!其实我今天来,确实是有求于你。”
淩舜晖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有个朋友想要应聘你们公司设计部的职位,他是建筑系的硕士研究生,成绩非常好,还有很多专业证书,我恳请您给他一个机会。”
“男朋友?”
“不,是我室友的男朋友。”
“这样的条件来应聘的数不胜数,我凭什么给他机会?”
我心里挣扎了几下,还是豁出去了:“作为交换条件,我跟你去参加你爷爷的寿宴。”
“宁小岑!”淩舜晖把头倾到我的眼前,眼中的光焰像是要迸射出来。
我下意识得闭上眼睛。
“你确定要把这场戏演下去?”
等我睁开眼睛,他已经站直,整个人如冷寂坚硬的冰川。
“嗯,”我不容自己反悔,语气坚决:“他们两个走到一起并不容易,只要你给他这个机会,我愿意配合。”
淩舜晖审视地看着我,语气正色而严厉:“也许接下来你的角色也并不容易,如果今天走出了这一步,以后每一步都要遵从我的安排,宁小岑,你还愿意吗?”
“我愿意。”我咬咬牙,回答得干脆利落。
“好!”
淩舜晖重重地说出一个字,胸口就像被堵住了一般,回头死死撑住病床栏杆闷咳了好一阵,咳得头都低了下去,颈脖处露出一段绷紧的脊骨,单薄的身形在宽大的病号服里不住地轻颤。
我的心突然一坠,伸手上前就想扶住他。
他却沉声喝住,脸色是让人心惊的惨白:
“宁小岑,你可以走了。”
我回头的瞬间仿佛整颗心坠到谷底,脚下把持不住的虚浮,只能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不过是漠不相关的两个人心怀叵测合演一场戏,我怎么就由着角色陷入无端的暧昧?甚至——还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期待?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难辨心声,其实当时的我们,又何尝都清楚自己的心声?
从病区走向大门,长长的一段盖着玻璃遮阳板的走廊,夕照透过树丛洒落进来,如同流动在水藻间的波光。
一个男人站在光与影的尽头,脸色沉郁地侧过身来看着我。
可惜了白袍里的一副眉目如画。
我自问心里无愧,昂首阔步面对着他走去。
“宁小岑?”他果然叫住我,声音里带着无法隐藏的敌意。
我觉得有点滑稽,印象中这个人并不知道我的名字:“程医生?你好。”
“那么,昨天晚上打电话的是你?”
我皱眉:“你偷看淩舜晖的来电记录?”
他并不正面回答:“昨晚他被你的电话吵醒后一夜没睡,今天早上烧又起来了。”
昨天打电话的时候的确已经是深夜,也不知道淩舜晖这么浅眠,我心里一时不是滋味:“不好意思是我打扰了,昨晚你陪了他一夜吗?”
他反问我:“你为什么不来照顾他?你不知道他这次住院是瞒着家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吗?”
我的心一紧,但很快释然。
我不过是服从他意志之下的一枚走卒,哪里有资格知道!
立即用生冷的语气回击:“你和他不是情深意笃?他有你还不够?”
男人眼中的敌意变成了惊怒:“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你不是已经见过他的爷爷?你和舜晖不是准备结婚?”
看来淩舜晖做事真是滴水不漏,连他也瞒得严严实实!
我看着他柔媚而略带神经质的脸,压下胸口的一股气血上涌:“程医生,你这么全心对待淩总,应该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我晚上还有工作,先告辞了。”
趁他发怔,我整整挎包扭身便走。
“宁小岑,”他从背后叫住我:“原来你和我一样的不了解他!”
说得一点没错,如果没有这单荒唐的交易,我们本就没有任何交集。
我停下来冷笑一声:“我根本不需要了解他。”
“他身边全心对他的人不多,如果不是真心帮他,请你及早离开他。”
明明是命令的口气,听着却更像走投无路的恳求,这个男人,倒真的是痴心一片。
只是不知道淩舜晖当他,究竟是至宝,还是累赘。
第二天中午一件淡粉色的小礼服和咖色造型前卫的罗马鞋送到我的桌上。
叶琳娜伸长脖子叫出一个我不知道的牌子名称,又狠狠瞪我一眼:“什么时候钓上的金主?藏得这么好。”
“网上买的,全是假冒伪劣,我有个朋友过生日开化装舞会,我准备扮成辛德瑞拉。”我把两个盒子往办公桌下胡乱一塞。
叶琳娜撇撇嘴:“切,没创意。”
我走到楼下花坛里拨通淩舜晖的电话:“淩总,衣服收到了,还有什么交代吗?”
确定了这层契约关系后我反而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心里轻松,说话也自在很多。
他也不客气:“少说话,见机行事,周六晚上五点来接你。”
宴会设在本市一家超五星的酒店,挽着淩舜晖穿过宽阔气派的门厅,我眼睛掠过一面巨大的镜子。
淩舜晖灰色的西服里粉色的衬衫,风姿俊挺,脸色净白柔和,我穿了高跟鞋更显得高挑纤瘦,合体的粉裙,妆容清雅娇嫩。
款款走来,倒真的像是一对璧人。
淩舜晖先领着我去见爷爷,奉上事先备好的虫草礼盒算作我的礼物。
老人满面红光和我开玩笑:“来了就好啊,何必破费,让舜晖把礼送大些就行了。”
还真没把我当外人,我也松弛了些:“应该的,祝爷爷寿比南山。”
“宁小姐跟了舜晖,身价自然也要上去,只要爷爷开心,送什么都情愿的,对吧。”
那个“姆妈”发髻高高盘起,一身中式旗袍,身段倒保养得确实不错。
“今天爷爷大寿,当然只要爷爷开心,姆妈送的名人字画我刚刚见识了,当真是让我们这些小辈汗颜。”
淩舜晖气定神闲地说,语言得体中微带着奉承,真是做足了场面功夫。
“你的那个百子祝寿的玉雕也是花足了心思啊!”女人巧笑:“不过用不着百子,只要一子,爷爷抱到手里就要合不拢嘴了,舜晖啊,你和宁小姐,还真要抓紧呢。”
说着眼光别有意味地从我脸上掠过。
“爷爷身体这么好,四代同堂是迟早的事,我们自然不会让爷爷和姆妈失望。”
淩舜晖把我紧紧搂在臂弯,爱怜地将我的肩膀轻轻撸了几下,侧过头来看我的眼神温柔地像初融的春水。
我心里一阵恍惚的温恬,不自觉地低下头,倒像是含羞的默认。
老人呵呵笑着递过一个鼓鼓的红包,我有些慌了阵脚:“不用了爷爷……”
淩舜晖替我接了过来,轻声说了句:“是规矩,收下吧。”
“谢谢。”我惴惴地塞进包里。
“哟!表小姐来了。”在一边伺候的芳婶叫了一声,立刻迎了上去。
一对气度不凡的老年夫妇推着一台轮椅走了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
只是未作任何烫染的中分长发,一袭样式极其简约的黑色无袖长裙,肤色白得不太正常,脸也有些略微的浮肿。
但是,看上去还是美得不可方物,那种美,仿佛是从身体的核心中放射出来,跟容貌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
从没见过气质如此美好的女人,可是,又好像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