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而笑。秦清道：“逸之，别说我了，说说你吧！那次在清凉居，你说是因为沈相身体染恙才从塞外回京的，这次怎么会来了吴郡？”逸之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道：“前些日子我正好在附近一带处理生意，梁皓事发之后，爷爷派人送信给我，让我一定要来看看……我无法拒绝。”看到逸之俊朗的脸上划过一丝阴影，秦清不觉微微皱眉：“亲情不该成为利用他人的工具。”
逸之摇摇头道：“人生在世岂能任意妄为？每个人总都有他的束缚。”秦清道：“人生苦短，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值得人为之放弃梦想和自由。禁锢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虽活着却等于行尸走肉，一个慢慢死去的灵魂还有什么能力去付出感情？”逸之沉默良久，低声道：“爷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万死也无法报答。”秦清摇头道：“繁衍后代是人的本能，抚养他们成人亦是责任，我不否认孝义的可贵，但总要适可而止才好。”逸之摇了摇头，不说话。
秦清看他神色凝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悲哀，不由有些奇怪起来，却没有开口相询。许久之后，逸之道：“秦清，你说的没错。可是——我并不是爷爷的亲生孙儿。”秦清心头一震，沈氏的唯一继承人竟不是沈期的孙子！这个信息太出乎她的意料，她也立刻意识到其中必有重大的隐情，当即道：“逸之，若是不便……”逸之摇头止住了她，低声道：“多年以前，我的家族遭到灭顶之灾，昔日故人纷纷背弃不顾甚至落井下石，只有一位年轻人挺身相助。他的先祖曾受过我家的恩情，传下祖训世代奉我家为主，两百多年都没有改变，传到他时，仍是忠心耿耿。在我家遭逢大难之际，他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偷偷救下了孤儿寡母。”
秦清没料到其中竟有这样的曲折，不知如何开口。逸之的神色却更加凝重，长叹一声，又道：“若是事情只是如此，或许我还能良心稍安——他虽然救下了恩人的血脉，却无法安置。当时仇家追捕很紧，为了保住我的父亲，他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她的妻子虽然深明大义但终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几年之后便郁郁而终……”说道这里，逸之的声音已有些哽咽，秦清心神震动，全然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沈期不过是又一个利欲熏心、玩弄权谋的野心家，却没想到他的背后竟有如此忠义和惨痛的过往。
月光照在逸之脸上，他的眼角有细碎的银光微微闪动：“爷爷愧对亡妻，未曾再娶，独自一人将父亲抚养长大。没想到父亲却因病早逝，只留下我这一条血脉。哀痛过后，爷爷再次担起了所有责任，手把手地将我抚养成人。他的人生尽都献给了我的家族，如今年纪老迈，唯一的心愿也不过是替恩人报仇……他虽不是我的亲生祖父，可是……”可是，这样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祖孙情义！他处处让爷爷失望，良心如何能安？
秦清的眼里也浮起了泪花。这样的恩义，超越了她的想象；这样的故事，在她以前的时代不可能发生！赤诚与热血、忠义与坚贞，这些只在书中读过的字眼依然存在在这个时空——平生第一次，秦清觉得，这个世界也有它美好和可贵的一面！沉默许久之后，她终究还是小声问道：“逸之，你家的仇人，是否就是当今的朝廷？”
听她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逸之惊讶之极，却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深深地看了秦清一眼，点了点头。秦清凝视着他道：“可是，你不想报仇？”逸之默然片刻，轻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秦清静静地看着逸之，轻声道：“知易行难——逸之，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回忆起那些纠缠自己的旧事，她的心里有忽然有一丝释然。秦清微微地笑了起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太固执。”逸之摇头道：“秦清，不要这样说。每个人总是不同的，执着有时也是优点——我若执着一些，也不会总是陷在两难的境地无法自拔。”秦清默默想了一会，点了点头。
秦清望着逸之，心里矛盾异常。逸之的坦然相告，让她终于明白了沈氏所有反常举动的动机，也明白了为何萧璟说起沈氏之时，嘴角总有一丝冷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不知道萧璟是如何得知的这些真相，但却知道若沈氏对萧璟掉以轻心便必会一败涂地。听了沈期的故事，她对这位忠义的老人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敬意，而逸之更一直是她知己好友；她替萧璟效力不过是一时权益，不久就要离开——她理所当然该向他们示警，可是为什么事到临头她却犹豫不决？
逸之发现了秦清的异样，奇怪地问道：“秦清，怎么了？”秦清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逸之更加不明所以，眉目间浮起了一丝担心。在他坦荡的充满关心的目光下，秦清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愧疚和恼意，她在心中责怪自己：你究竟是怎么了？！逸之两次救你性命，又将可以牵连九族的隐秘坦诚相告，是你生平至交！萧璟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竟想要为了维护他而任逸之步入圈套么？！
秦清握紧了双拳，却没有办法让心情平静下来。她拼命压下心中的挣扎，问道：“逸之，你来了吴郡几日，今日又亲见了吴郡大营的军变，可有看出些什么来吗？”逸之讶然，他没想到她犹豫许久却是想问这样一个问题，想了想道：“吴郡虽然发生了那样的巨变，但一切井井有条，百姓的生活未曾受到影响。大营之内史迁提前做好了周密的布置，梁皓是自投罗网、自取灭亡。今日伤亡虽然不少，但相对于以往军变的惨状，却算得上是了不起的奇迹了。”
秦清见他答非所问，心里更加纠结。她咬了咬牙，又道：“那殿下呢，你可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妥？”逸之疑惑地看着她，见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奇特的痛苦表情，不禁又是困惑又是担心：“秦清，你怎么了？”秦清不语。逸之皱着眉头凝视着她，过了半晌，忽然明白了过来，神情大为震动：“你知道表哥……”震惊之后，想起秦清矛盾的神情，不觉大是感动。秦清比他更加惊讶：“你早就知道了？”
逸之道：“若说往日只是有些疑心，今日也明白了。”他的神色间依然有些惊讶：“我没有想到的是，你竟然知道这些事情；更没想到……他苦心隐藏多年，却没有瞒着你。”秦清脸色变了一变，心里更乱，夹杂着一丝莫名的痛意。逸之见她如此，不由叹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表哥这样对待过一名女子……我救过你性命，他又何尝没有？你何必为了我而出卖他，若是让他知道你跟我说了这些……”
秦清的脸孔在月光下白得如同寒玉一般，没有一丝血色。她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湖水，良久之后，轻声道：“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短短的几个字，她说得很困难，却又很坚定。逸之深深地看着她道：“秦清，你也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子。”秦清轻轻一震，握着石栏的手慢慢收紧。逸之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真的相信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秦清抬头看着逸之明亮的笑脸，想说“我也总算放心了”，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她扯了扯嘴角，想要也笑一笑，却笑不出来。逸之轻叹一声，拍拍她的肩膀道：“无论我知不知道，我都不会让沈氏与他为敌。他要的东西，我从来也没想去争；我只求爷爷全身而退、安享晚年。”秦清神情震动，怔怔地望着逸之。这一刻，她的心里有钦佩和释怀，还充满了感激。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逸之，希望你早日过上想要的生活。”
逸之点点头，微笑道：“你也一样。”他认真的看着秦清道：“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秦清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不会跟你客气的。”逸之笑了起来，想了想道：“无论你在哪里，只要看到‘归远’招牌的店铺，都可以让他们的老板给我传信。”秦清点点头：“记下了。”逸之道：“就算没有困难，你也别忘了我们还有一醉方休的约定！”秦清展颜道：“小女子一言九鼎——绝不会忘。”此刻的她又像是回到了二人初识时的模样，逸之与她四目相对，朗声笑了起来。
两人沿着长桥缓步而行，月朗风清，他们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有说有笑地走了一段，逸之道：“秦清，你的腿上不碍事么，要不要早些回去歇着？”秦清摇头笑道：“难得与你一叙，岂能扫了雅兴？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其实这赏景乐事也是需要知己相伴的——我来了王府几个月，还是第一次发现嘉畅苑有如此美景呢，一点点脚伤，早就忘了。”逸之笑道：“你总是有很多歪理的。”秦清将脸一板：“明明就是真理！”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脚伤，秦清不由想起白日之事，想了想道：“逸之，你知道月霞这个人吗？”逸之点点头。秦清道：“你能将知道的关于她的事都告诉我吗？要越细越好。”逸之不觉有些奇怪：“为何忽然问起她来？”秦清有片刻的沉默，缓缓道：“她也许是这府里最想要我性命的人。”逸之怔了一怔，见秦清眉头轻锁，没有解释的意思，便没有追问，道：“其实关于她，我知道的并不太详细，只能尽量将我知道的告诉你。”
秦清点点头，专注地看着逸之。逸之仔细回忆了一会，方道：“月霞其实姓杜，因为自小在宫里长大，才只称名不称姓。她的父亲是当今圣上的一名贴身侍卫，武艺十分高强，当年很受器重。有一次皇上出宫遭遇大批刺客，他拼着命将皇上背出重围，自己却伤重不治。他的妻子因难产而亡，他死后留下一对孤儿，再也没人照顾。皇上感念他的忠义和救命之恩，将这对儿女接进宫去抚养。月霞的哥哥做了皇子伴读，她则跟在姑母身边。”
秦清道：“那么她与齐王宁王是一起长大的？”逸之点头道：“正是。她虽然名为婢女，但实际却等于姑母的养女，姑母疼她甚至超过了疼自己的儿子。以前两个表哥被姑母惩罚，往往都是央月霞前去求情，三个人感情非常好。”秦清皱起了眉头：“这么说来，她没有理由只做一名妾室……”逸之道：“这件事情的内情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当初大表哥从南疆回京时，皇上是要把月霞指给他做侧妃的，被他拒绝了。后来又听说皇上有意将她嫁给一位将军做正室，但是旨意未下，二表哥却忽然向皇上请求，要将她收作妾室。当时大家都以为月霞不会愿意，皇上还亲自问过她的意思，谁知到她竟答应了。”
秦清喃喃道：“莫非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是皇上乱点鸳鸯谱？可若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干脆娶了她？”逸之摇着头道：“个中情由我就真的不知道了。那时候我常在外地经商，偶尔回京一次，很少见到他们。”他见秦清双眉紧皱，忍不住道：“这事若是性命攸关，你何不干脆去问表哥？现在也只有他最清楚了。”秦清吃惊地看着逸之：“这怎么可能？”逸之道：“为何不可？表哥既然连那么隐秘的事都告诉了你，区区这点小事有何为难？”
秦清叹道：“逸之，你不明白……”不明白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使劲摇摇头道：“哎，不想这些了！反正我也快要走了，小心提防着活过这阵子，也就是了。”逸之无奈地看她一眼。秦清振作起精神，道：“逸之，你常去塞外，跟我讲讲那些地方吧！等我自由了，我也想去看看。”逸之点点头，想起那辽阔的草原，皑皑的群山，广袤的沙漠，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秦清听他讲着那辽阔异域的种种奇闻异事，渐渐地入了神，面上流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来。
……
秦清回到清园时，已是月近中天。之前她去看过方慈，方慈依旧昏迷不醒。方有德守在女儿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饱经折磨的脸显得更加苍老。在这种时候，虚言安慰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令患者的亲人不得不强颜欢笑之外，只是再次勾起他们心里的伤痛。秦清没有说话，静静地陪方有德坐了许久，又默默地离开了。
当秦清推开卧室房门的时候，心里早已做好了迎接萧璟的怒气的准备，谁知房内根本没人。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却不知为何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她使劲地挥了挥手，将这莫名其妙的情绪赶出脑海。简单漱洗之后，秦清迅速地爬上睡榻躺了下来——一来，经过了这噩梦般的一天，她真的累了；二来，她害怕突然撞见回来的萧璟。
睡意很快袭来，没过多久秦清便如愿以偿地沉入了梦乡。然而在她意识滑入黑暗之前，却有一个念头顽固地徘徊着不肯散去——这么晚了，他究竟去了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