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与逸之回到王府之后，便匆匆地赶到了清园，谁知园子里竟没有秦清和钟琴的影子，不由大吃一惊。问过门外的守卫之后，知道是钟琴不久前通知他们过来的，他才松了口气，问起了日间府里的情况。几名侍卫对细节并不清楚，只概略提起了他们听说的方慈受刑、竹影被禁及巧杏投湖之事，萧璟听得微微皱眉。正在这个时候，钟琴快步从嘉畅苑赶了回来，见到萧璟急忙行礼。
钟琴将秦清往栖霞居一事细细告诉了萧璟，末了小声道：“清夫人恐怕是多心了。小人怕她始终误会月夫人，所以……所以擅自做主，将殿下同月夫人的实情告诉了她。”萧璟听罢横了他一眼，神色喜怒莫辨。钟琴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跪了下来。萧璟深深地看他一眼，道：“起来吧。”钟琴听他语气里并无怒意，这才放下了心，站起身来。萧璟淡淡道：“不过，你倒真的是越来越多嘴了。”钟琴闻言又是一吓，偷眼看去，见萧璟面上并无责备之意，于是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好。
萧璟道：“她没有和你一起回来……是不是情绪很差？”钟琴讶然，心道殿下怎么知道，嘴里却不敢问出来，只道：“清夫人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萧璟沉默了一会，道：“多调几名侍卫过去，但不要惊动她。”钟琴道：“小人方才已经嘱咐过了。”萧璟略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道：“你去沏壶茶来，我想在亭子里坐坐。”钟琴应声而去。
滚烫的茶水渐渐凉透，萧璟面前的杯子依然没有动过，秦清也没有回来。他终于忍不住唤过钟琴，往嘉畅苑走去。湖上水气氤氲，在银白的月色之下，整座花园好似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轻纱，美得令人忘记了呼吸。远远的，萧璟便看见了听风亭外的两条人影。
荷塘之上，逸之与秦清凭栏而立，男子俊逸、女子清丽，仿若方才踏月而来的仙人。两人的举手投足间带着默契，相视一笑中人间的烦恼飘然远去。萧璟从未见过这样的秦清，她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恨，更没有丝毫的凌厉，她的眉宇间是纯粹的愉悦，清澈如湖水的双眸里漾起的希望、神往和惊叹。这一刻，她没有丝毫的伪装和戒备，白玉般的脸庞闪着莹润的光泽，整个人充满了生机，灵动美丽地让人不敢直视，却又舍不得移开眼睛。
湖上的人聊得尽兴，早已忘了身边的一切，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近。萧璟在桥头伫足，一动不动地望着秦清，目光中涌动着激烈而矛盾的情感。他从未见她笑得这样快乐，柳眉弯弯、唇角上扬，仰起的小脸动人之极。清柔的笑声从她柔嫩的双唇间溢出，划破暗沉的夜色，一点一点钻到萧璟心里，驱散了阴郁，再将它丝丝缕缕地缠绕起来。各种激烈的情绪在萧璟的胸腔里流窜撞击，胸口一时涨得微微发酸，一时又空得无法忍受，良久之后，他忽然伸手按住心口，转身大步离开。
钟琴吃了一惊，急忙追了上去。逸之和秦清听到响动，微微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却只看到桥畔的一簇花树枝头在轻轻颤抖，似是被风吹动。
萧璟走得极快，钟琴好不容易将他追上，急急道：“殿下，清夫人只是……”只是什么，他说不出来，但是他却忽然发现萧璟的脸上并没有他所猜想的狂怒，只是浓浓的痛楚和矛盾。钟琴呆了一呆，小声道：“殿下，您……”萧璟喃喃道：“为什么……”钟琴心中迷茫，但见到萧璟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敢再接话，心中不知为何也有些难过起来。许久之后，萧璟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钟琴道：“小人立刻去请清夫人回清园……”萧璟缓缓摇头，低声道：“不用了，他们知己好友难得一聚。她已许久未这样高兴过了，让她尽兴吧。”
钟琴一头雾水，心中困惑：原来殿下并没有怀疑沈公子与清夫人的关系……那方才为何会那般难过？少年的心思简单而天真，他如何也猜不透其中的缘由。萧璟看他一眼，道：“你随我去栖霞居走一趟。”钟琴回过神来，赶紧应道：“是。”
月霞一顿晚饭几乎没吃上几口，萧璟来的时候，她正在房中吩咐下人准备宵夜。听到通报，她的心里没来由的一慌，正想出去迎接，萧璟已自门外走了进来，笑道：“今晚有宵夜吃？本王来得真巧，口福不浅呐。”月霞赶紧施礼道：“妾身见过殿下！”萧璟微微一笑，径直走到桌旁坐下。
萧璟极少进她房间，今日这般反常，月霞心中惊疑，道：“殿下这么晚来找妾身，不知有何吩咐？”萧璟微微一笑：“没事本王便不能来看你吗？”这话正是她几日前对萧璟所说，今日萧璟反将之说了出来，月霞心中更是不安。萧璟凝视着她，道：“前几****才提醒过我，有空要多来后院坐坐，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月霞强笑道：“是妾身这几日忙得糊涂了。”萧璟点点头道：“这几日府里确实发生了不少事……”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深深地看着月霞。月霞心里蓦地一紧，面上的笑容更是僵硬，萧璟看了她半晌，忽然一笑，柔声道：“全凭月霞姐日夜操劳，实在是辛苦你了。”
月霞听他如此说，悄悄松了口气，虽然仍有些不安，但总算放松了不少，低声道：“殿下已多年未这般称呼过我了。”萧璟轻叹道：“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本王只顾着自己的事，疏忽了你。”月霞低头不语。萧璟道：“想当年在宫里的时候，你与我和大哥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我还记得，有一次你不肯一个人留在母妃那里，扮作男儿定要我们将你带去学堂……”月霞轻声接道：“结果被师傅识破，我没事，反而害你们挨了好一顿戒尺，还被沈妃娘娘罚跪了一天。”
萧璟长叹一声道：“可惜这几年来，我们连话也说得少了……”月霞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哽咽道：“殿下……”萧璟道：“从小你就特别精明，什么事情都办得妥妥帖帖的；你还特别厉害，宫里没人敢欺负你。久而久之，我们都习以为常了……你进府这些年，替我打理府中的事务，我都未曾仔细在意过，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还有大哥，他当年那样……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吧……”月霞的身体轻轻一抖，低下头去。
厨娘将宵夜送了上来。萧璟道：“月霞姐，坐吧。多少年没有一起吃宵夜了，我们好好聊聊天。”月霞默默地坐了下来，端起碗筷。萧璟吃着宵夜，悠悠说起年少时的往事，两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淘气的、快乐的、难忘的日子，月霞的嘴角也渐渐露出了笑意。两人说了许久许久，月亮越深越高，萧璟叹息一声，道：“转眼间多少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月霞姐，你跟着我也有六七年了吧？”月霞低声道：“六年零八个月了。”
萧璟默默地看了她良久，道：“当初你央我向父皇要了你，是不想嫁给别人，想要还有机会呆在大哥身边，让他回心转意；大哥去后，你留了下来，是要缅怀于他。如今他去世已快四年了，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吗？”月霞神情一变，脸色微微发白，一时无法搭腔。萧璟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目光渐渐转暗。月霞接触到他的目光，心里忽然一紧，嘴角挂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道：“有些人和事，过去再多年，也是无法忘记的。”
两人默然相对。下人进房来收拾宵夜的碗筷，萧璟目光一扫，发现来人不是适才的厨娘，却是月霞的贴身婢女。那婢女收走碗筷，临出门时悄然递给月霞一个眼色。月霞站起身来轻轻一福：“殿下，可否容妾身失陪片刻？”萧璟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月霞不紧不慢地走出房去，片刻之后再回来时，看着萧璟的目光便有些闪烁。萧璟笑道：“究竟何事，不能让本王听到？”
月霞知道萧璟已看出了方才婢女的不妥，内心不由矛盾起来：到底要不要将适才听来的事告诉萧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他或许已经生疑……一番犹豫之后，她终是压下了心里的冲动，笑道：“不过是府里的琐事，下人们怕担责任，事无巨细总要来啰嗦几句。”萧璟想了想道：“府里的事务却是繁杂，月霞姐辛苦多年，也该歇一歇了。今后，这些事就交给钟琴来打理吧。”
钟琴自进了栖霞居便始终侍立在萧璟身后，他一声不响地听着萧璟与月霞叙旧，心里暗暗疑惑。明明之前殿下才说他多嘴，现在却不将他遣出房去，任他听了这许多隐私，是不是暗示让他再去清夫人面前“多嘴”呢？他正在出神，忽然听见萧璟让他接手府里事务的命令，不由得吃了一惊，低呼道：“殿下，小人年轻识浅，怎能担此重任？”萧璟道：“我已留意你多日，你本就办事沉稳，近来更是越发长进，堪当此任。”
月霞面色剧变，颤声道：“殿下，妾身做错了什么？”她念头一转，扑通一声跪下道：“今日之事是妾身疏失，让贼人有机可乘！殿下要打要罚，妾身绝无怨言，只求……”萧璟急忙将她扶起，皱眉道：“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你兢兢业业多年，本王岂会为了一次疏漏就怪罪于你？”月霞半信半疑地抬头看他。
萧璟叹道：“就算你心里放不下大哥，女子总是要有个归宿的。这些年忽视了你是我的过失，我又怎忍心将你继续耽搁下去？大哥虽然负了你，但我心里却始终敬你为半个嫂子，哪****有了中意的人，我定会替你置办最丰厚的嫁妆，像嫁亲姐姐一样，三媒六聘，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月霞原担心他会过问今日秦清被劫之事，没想到他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的面孔刷的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浑身几乎颤抖起来。许久之后，她才艰难地说道：“殿下不用费心了。大殿下死后，妾身心如死灰，此生若得终老此间，于愿足矣。”
萧璟长叹一声，沉默良久，最终只道：“夜深了，月霞姐早点歇下吧。”说罢站了一会，转身离去。眼看着萧璟的身影越来越远，转眼便要从院门处消失，月霞心中的不甘、愤恨、屈辱越来越浓，整个人几乎快被绝望感所淹没。她的指甲狠狠抠进了掌心，鲜血沿着手掌缓缓滴下，然而这尖锐的剧痛却仍是止不住身体的激烈颤抖。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的尖叫着——难道，她真的要在这小院里孤独终老，眼看着他与别的女人双宿双飞？！她忍受不了！
萧璟的脚步刚要跨出院门，月霞忽然追了上来，唤道：“殿下！”萧璟眉头轻蹙，止步转身。月霞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中更是愤恨，她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殿下不是想知道方才的婢女跟妾身说了什么吗？”萧璟有些意外，面上微露不解的神情。月霞道：“今夜月色上好，殿下与妾身枯坐陋室，白白错过了良辰美景；清妹妹却聪明得多。”她压下狂笑的欲望，一字字道：“她与沈公子在嘉畅苑赏月——不仅孤男寡女、花前月下，而且笙歌作乐、暧昧不堪……”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紧紧盯着萧璟道：“……更有人看见他们动手动脚、肌肤相亲！”
月霞终于将这番话说完，心中痛快之极，直想放声大笑。她强忍着不让快意从脸上流露出来，定定地看着萧璟，等着看他大发雷霆——至于他会不会看穿她的心思，这一刻她已顾不了那么多了。谁知她等了半晌，萧璟面上竟然波澜不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好似一瓢冰水泼下，她心里原本烧得熊熊的火焰忽然减弱了不少，理智慢慢回到她的脑中。看着萧璟深邃的目光，月霞心中忽然一阵发凉。
萧璟把目光从月霞脸上移开，对钟琴道：“从今日起，清园的防卫要更加小心谨慎——若再有人试图对清不利，一旦查实，不管什么身份，格杀勿论。”钟琴见他目光冰寒，吓了一跳，急忙应道：“是，殿下”。萧璟点点头，不再看月霞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