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鹏带着人备足工具回到事发现场,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已经开始的营救。田璃拦下了一辆军队运送物资的卡车,子弟兵超有效率,倾斜的车厢很快摆正了位置。
见四鹏回来,田璃惊喜万分,张着两手小鸟似的向他奔过来。不想四鹏实打实被她吓坏了,她简直没个人样。脸上的血不用说,他早见过,问题是手上,鲜血淋漓看不到手掌的颜色,他离开那会明明是正常的。
“田……你咋的啦?”
田璃又哭又笑,象是检讨错误,话也颠三倒四,“我笨死了,没看到隔着不远就有路,爬了半天,爬两步退一步,着急,使劲爬,怕车走了。”
四鹏费了半天劲终于弄明白。天黑,她从沟里往上爬时,被护住路基的石块折腾惨了,带有棱角的石块扎得她两手血淋淋。而等卡车驶到他们出事的地方时,她蓦然发觉隔着不远即有一道石阶。
田璃瘪着小嘴,抽抽噎噎委屈极了,“我觉得自己挺勇猛的,真的,爬的时候一点不觉得疼,结果看到那个台阶……就疼了,疼死了。”一说完,她又要痛哭的架势,对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疼……”
“勇猛勇猛,那也是勇猛。”四鹏赶紧安慰她,他没敢说,眼泪从她血糊糊的脸上滑下来,冲出两道白色的小沟沟,别提多恐怖了。
鉴于田璃脸上、手上都是血,骇人程度更甚,四鹏没等其余两人,先送她到附近卫生所包扎。
出事地点距离拉萨只要四十分钟车程,脱离险境的皮宝宝和顾唯直接送到了拉萨医院,两拨人汇合已是后半夜。
四个人里,皮宝宝的伤最重,右小臂骨折;顾唯稍次之,左侧脚踝骨裂;四鹏受了安全带的庇护,大多是深浅不一的擦伤;说起来田璃的状况不轻不重,先前脸上的血看着厉害,其实是与顾唯胸口撞击出的鼻血,算是虚惊一场。糟糕的是后来求救时留下的伤口,横七纵八的全是血口子,布满整个手掌。她最爱惜手,见这般状况跟天塌下来似的,悲痛欲绝。直到跟皮宝宝他们在急诊室汇合,眼泪是始终没断。
四鹏自知是犯了重错。光顾着跟皮宝宝聊天,那个角度不刁钻的拐弯只要稍加注意,不致酿成祸。挺开心的活动弄成这种局面,一想就糟心。但眼下他没心情考虑这些,他得找点能让注意力转移的事情,好分散一下自己的焦虑。他选择了一件闲事,他对顾唯说:“你对田璃客气点儿,她手疼,哪也不能摸哪也不能碰,她哭一路了。”
果然,闲事有效止住了顾唯呼之欲出的火气,他直着眼睛问:“伤到骨头了?”
“没,大夫说都是小伤口,要是恢复得好,大概有两三天就没事了。”
那边,田璃泪汪汪站到皮宝宝身前,展示给他看两手的惨状,涂满药水的手斑斑驳驳,她只能保持十指朝天的姿势。过了危急时刻,她的英勇烟消云散,兼又傻傻地错过台阶,那股沮丧劲儿别提多难受了。
皮宝宝也把打了石膏的右臂给她看,要求安慰。两人头对头哭做一团,生离死别一样。
顾唯抱着氧气袋,斜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他头疼的状况得到控制,这会儿除了脸色苍白些,精神大抵恢复了正常。他和皮宝宝的床比邻而居,隔了不到半米,那俩人哭声传进他耳朵,一长一短,一高一低,排练也练不出这份默契来。
顾唯神游天外,自己闷头整理思路,想琢磨明白奋不顾身的由来。危险来临的那一秒,有悖于脑子里的恨意,他身体里的本能是要护她周全。似乎头脑和身体是分裂的两部分,各有一套行动体系,不能兼容。可惜,经历过剧痛洗涤的大脑,恍若已碎成零星的积木块,怎么也拼凑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眼睛挑开一道缝,打量着田璃。鲜亮水灵的藏族裙子折腾得已看不出原来面貌,加之她那清理的不干不净的脸蛋,跟丐帮的小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不过,反倒比原来多了几分烟火气。她打扮得精致工整时,美则美矣,却象娟人,少了生动灵气。
看了一会,他看烦了。皮宝宝越哭越来劲,盖过田璃,哭出抑扬顿挫的高低音了。田璃端着两手,笨拙地用胳膊肘替他抹泪。四鹏劝了几句,发现没效果,臊眉搭眼的垂首而立,也不敢再说什么。
他放下氧气袋,一招手叫过四鹏,悄声吩咐他做件事。这下,四鹏的焦虑又减轻了。
哭得累了,田璃的眼泪先收了势,她嘱咐皮宝宝,“不许给我爸打电话,要不他马上来拉萨揍你一顿。”
皮宝宝也反过来叮嘱她,“你也别给我妈打,让她知道了明天就敢飞来。”
攻守同盟订立后,他们暂时缓了口气,接下来又有点犯难,下面该怎么办?说好是出来玩的,结果带了一身的伤,这模样回家怎么解释?俩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瞅着。
“反正我学习不紧,再请假也没事。我就说采风呢,等养的差不多了我再回家。”研究生在读的皮宝宝先有了对策。
“我也不怕,大夫说我年轻伤口长得快。有几天就能好。我爸发现不了。”田璃的脑筋也跟上了。
皮宝宝挂着两行热泪乐了,“你没事我可要烧高香了,不然田叔得骂我狗血淋头的。”
四鹏站在旁边插话了,“那个,不说狗血,人血得擦擦。”他端了一盆热水,崭新的毛巾,他对田璃讨好的一笑,“你,脸上不干净。”
田璃知道自己的尊容吓人,她一挑下巴吩咐皮宝宝,“你给我擦。”说完,意识到他打着石膏不方便,转头对四鹏说,“麻烦你洗好毛巾,给宝宝。”
四鹏早等着她这句话,马上哭丧着脸,“饿的手不能沾水,你瞧,挫掉老大一块皮呢。对了,老顾,你,你来帮个忙。”
不消他说,顾唯已经单腿撑地站到了田璃身后,不容得她反应,一手勾住她脖子,毛巾紧跟着捂到她脸上,先挡住她那双眼睛再说。表面上他做得理直气壮,心里却是龇牙咧嘴地跟自己较劲,先是骂自己贱,然后又祷告小丫头别撂蹶子,看在自己体贴入微的份上,承下这份心。
他心里翻腾可手不敢用力,轻轻柔柔,剥鸡蛋壳似的把一张白净的小脸完完整整蹭出来。
奇怪的是田璃一直乖乖站着,极其配合。在外人眼里这是幅很温馨的画面。顾唯却是越擦越灰心。他了解田璃,知道她赖兮兮贴近自己时身子多软,棉若无骨的双手又是多轻。此刻,他搭在她颈后的手,分明感受到肌肤下硬梆梆的力度,那是强忍不适的绷紧,就象她拼了劲抵抗,不让自己摸她。
先前的誓不两立还历历在目,顾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鲁莽,接下来的结局毋庸置疑,不外是挖苦一番或是狠啐他一口。
顾唯有了破罐破摔的绝望。他索性放慢手里的动作,一边擦一边端详这张相隔了五年的脸。毛巾象是他另一只手,轻柔地在她额头、脸颊、嘴角摸过,一咬牙,他又借助它摸上了她的唇。她微仰起头,双眼紧闭,两片毛茸茸的睫毛覆盖到下眼睑,他咽了下口水,接着用毛巾压了压它。
五年,她哪都没变,又好象哪都变了,他既熟悉又陌生。刚刚琢磨不透的问题也有了答案。这个女人,他报复她,怨恨她,想尽办法打毁她即将到手的幸福,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她辜负了他。辜负了他倾注在她身上的光阴和感情。但是……顾唯想,但是没人逼他这么做,爱和救都是心甘情愿。既然如此,再纠结那些相悖的举动又何必呢?他们已注定是陌生人,等天一亮,路归路,桥归桥,各不相干。
至于来拉萨的目的,更没有提的必要。怎么能把田怡心的醉话当真呢?田璃不可能读大学的同时生孩子。自己糊涂,怎么现在才想明白?
巴掌大的一张脸,再怎么拖延时间也擦不到地老天荒去。
他收回两只手,攥紧了毛巾。他想好了,任她怎么说罢,没必要再去争那个上风了,前尘旧事都不提了。
只听她说:“谢谢。”
象是蹦极跳,要在转瞬之间经历最低与最高的反差,一颗心揉搓到扭曲变形。他惊喜交加,想笑又想答她的话,一心二用的结果是他气没喘匀,吭吭地咳嗽起来。
四鹏手疾眼快,立马接过毛巾,搀着他坐回床上。
田璃跟过来,摊着手掌的样子象托了两块年糕,“我是谢谢你救我一命。”
顾唯敛下眼皮,看着她的手,“应该的。”其实,他是不敢看她眼睛。他有预感,一旦眼神交汇,她肯定要说点什么的。现在的顾唯不期待她开口。
可事情偏不按照他期望的发展,田璃果然是有话说,“我谢你是出于良心。可你知道吗?我真的讨厌这样,因为你搭救了我,就能以恩人自居,然后你凭着这点,再对我没完没了的纠缠,象刚才帮我擦脸那样。我一想起来就恶心。”
眼泪慢慢渗进顾唯眼里,雾蒙蒙地在她手前罩了层薄纱,任凭他用力眨动也消散不开。他索性扬起脸,让自己的狼狈无遮无拦呈现在她眼前,“对,我救你是图你报答。不过你不用担心,回报很简单,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他深吸口气,“我们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
田璃的眼睛几乎瞪圆了,眸子里全是要生吞了他的狠厉,顾唯毫不怀疑如果她的手功能正常,她一定要抓向自己。事到如今,他没了畏惧,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绝望,这绝望撑着他追问:“回答我,是不是?”
没有语言能描述田璃的愤怒,接二连三的刀子都从田怡心手里捅出来,绝对是她。孩子是田家的秘密,知情者只有她爸妈。
“又是田怡心告诉你的?”
“他……孩子在哪?”
“死了。”
“死了?”
“生下来就死了。”
顾唯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渗出。他手上还沾着田璃的血,来不及洗掉,血和泪混在一起,变成更浑浊的液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象他不知道怎么化解心里的绝望。
田璃看着他,只有俯视他时,心里才会稍微舒服一点。特别是看到他的眼泪,由衷地解恨。
“我比你更遗憾,本来我有机会把自己受的罪和苦,一点不差的讲给孩子听。然后告诉他,等他长大了要做个诚实正直的人,不要象他父亲,毫无廉耻和道德。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唾弃里。”
顾唯抬起头,泪水覆盖下他的脸肮脏不堪,他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也哭,是没有任何悲伤情绪的哭,眼泪不沾湿睫毛,不沾过面庞,象叶片上饱满的露珠,直接从眼眶中迸出来,砸到前襟上。
被迫听了半天隐私的四鹏受不了了,他单手搀着田璃的胳膊,强行分开两人,“太晚了,都累了,休息休息。饿送你回去。”
四鹏安排皮宝宝和顾唯住院,有了医生的照顾,大家惊惶无措的心慢慢安稳,情绪上逐渐归于平静。
之前存在于皮宝宝和顾唯间的某种和谐也顺势打破了。
每天一大早,大夫查房完毕后,皮宝宝一准消失。卡着病房熄灯前一分钟才回来,进门后也是倒头便睡,话也不跟顾唯说一句。因此很多消息,顾唯都要从四鹏嘴里知道。
四鹏天天来医院,陪顾唯说一会儿话,看是否有需要他做的事,一一干完了,然后转头走,接着陪那两个人去。
那天急诊室里田璃的话,四鹏和皮宝宝都听见了。特别是皮宝宝,自打那之后,对顾唯的态度急转直下,连眼皮也不瞭一下。问他十句,拣着一两句能有回应,也是尽可能的简短。顾唯颇为无奈,等四鹏来时,他打听田璃的情况。
四鹏很是为难,“不是饿不说,皮宝宝特意嘱咐了,啥也不跟你说。
他把顾唯托他买的东西也原封不动带了回来,“他们说,不需要。“
气得顾唯责怪他,“你不会说是你买的吗?”
四鹏叫冤,“你以为他们糊涂吗?饿要是买也买吃的喝的,再瞧你这些,都是女孩子用的,一看就不是饿买的。”
顾唯除了长吁短叹,找不出第二种表情。
“唉,”四鹏也陪着他一起叹气,“想不到田璃这么命苦。”他看一眼顾唯,感觉再说下去难免有谴责的成分,及时地闭紧了嘴。
顾唯有苦难言的,“你别这么看我,我要是知道,能眼见着她受罪不管吗?”
四鹏文绉皱回了一句,“有情皆虐,无人不苦啊。”
顾唯的脚打了石膏,行动上基本借助双拐。他讲究仪表,极不适应自己以这幅面貌见人,无奈得不到田璃的消息,再顾及形象也得出门。他打车到了他们住的青年旅舍,却被告知查无此人。
顾唯坐在旅舍的太阳伞下,拨通了四鹏的电话,想要他们的新住址。四鹏当即拒绝,“不是饿不跟你说,是不能说。你想想,这种时候饿能得罪他们俩,站到你这边吗?你快回去吧,再磕了碰了多麻烦呢。”
“我只跟她说几句话,说完就完。”
“不行,真的不行,你别让饿为难了。”
晚上,等皮宝宝回来,顾唯坚持要见田璃一面。皮宝宝象锯嘴葫芦,任他说得口吐莲花,死不抬头。生把顾唯逼急了,“我和她的事,你老挡在中间算怎么回事?”
胆小怕事的皮宝宝终于有了一次发威,“她是你想见就见的?原先我不知道,叫你钻了空子。这往后,你休想再从我这儿投机取巧。”
两人撕破脸皮地呛了起来,直到护士进来提醒他们不要影响其它病人休息,唇枪舌剑算是告了一段落。皮宝宝气哼哼地怒斥他,“我跟你水火不容,明天我就换病房。”
顾唯不示弱,“换,赶紧换。我早受够你的呼噜了,要不是看阿璃的面子,一天我也不忍你。”
第二天,两人没起床呢,四鹏就来了,拉着皮宝宝出门嘀嘀咕咕说了半天。顾唯竖起耳朵怎么也听不到只言片语,他索性拄着拐,跟到了楼道。
见他出来,那两人自觉地收了声。
“有什么事?”顾唯本能地联想到,一定是跟田璃有关的事。
皮宝宝捅了四鹏一下,“甭理他。”
“好好。”四鹏点头哈腰,搀着皮宝宝回病房。经过顾唯身边时,被他一把薅住衣领,“说,怎么了?”
“唉呀,你不要问了吗。”
“说!”
这声吼,吓得四鹏一颤。要说这几个人,哪个他都不想得罪,更何况他说的事也不具保密价值,瞒个什么劲儿。
“那个,莫急,是田璃她爸爸来电话,让她回家。饿刚送她去机场了。”
顾唯隐约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追问道:“还有呢?”
四鹏老实回复,“好象她家出事了,她爸爸说,要是晚了就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