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机场,她就看见了邓西杰。田璃知道父亲安排了人来接她,没想到是他。不禁暗暗嗔怪这安排有点欠妥。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少见甚至不见才合适,毕竟事情没过去几天呢,难免尴尬。不过,假期的休整的确有好处,再见他,田璃已经能做到心境平和,淡然无怨。她点点头,权作招呼。
邓西杰殷勤地替她解下背上几十斤重的登山包,拎在自己手上,神情依旧是他惯有的严肃,大眼睛上下端详她一番,说:“怎么走了几天,黒成这样?”
显然,他想通过闲聊打破彼此的别扭,可田璃没心情接应,她爸在电话里说的紧迫,似乎再晚就跟她阴阳两隔了。她步伐匆匆,一眨眼把邓西杰落在了后面。
田万山的司机小亮也跟着来了,看田璃过来,伸手替她拉开车门。邓西杰将背包放进后备箱,也随着坐到了后排。
“我爸是血压高犯了吗?”一等西杰坐好,她马上发问。
邓西杰似乎有难言之隐,囫囵地点头。
“他可真是的。”她低声埋怨,接着催促司机,“小亮,拜托你开快点。”
“田璃,”看得出邓西杰很犹豫,为他要说的话斟酌着语言,“爸都跟我说了。跟顾唯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她心急火燎,全部心思都在父亲身上,对他的话没听进耳朵里,又接着问:“他在家还是医院?说得那么厉害,不会是诳我赶紧回来吧?”
“咱们去医院,就等你了。”小亮答。
“啊?”她误会了,颤声问西杰,“我爸他?”
西杰赶忙说:“别慌,是马上要做手术。爸坚持在进手术室之前见你一面。”
“手术?可我走时他还好好的啊?”她没法把印象里那个张牙舞爪的父亲跟开刀联系到一起。他一直是强悍精壮的人,虽说有血压高,可药物控制得不错。平时也注意保养,各种保健品从不间断。
邓西杰似乎刻意要绕开某些话题,只是简单的介绍,田万山是三天前住进的医院,病发原因是在办公室晕倒。检查后确诊出冠心病,大夫建议做心脏支架。原本也没有叫田璃回来的想法,是大夫的术前谈话让田万山有了胆怯,恐怕自己万一不测,下不了手术台,非得见小女儿一面才安心。
“唉,他呀。”田璃悬了一路的心略略安稳。随即,她意识到一个细节:通篇的讲述中,邓西杰始终是以‘爸’来代替称呼。他们的婚礼已经取消,因为她妈死咬着不同意这门婚事,户口本被藏了起来,任凭他爸怎么发火也没能逼出来。所以,如今他们是男未婚、女未嫁的自由身,没了牵连再沿袭这个称谓似乎不妥。
她不好当面点明,尽量婉转地提醒了一下,“我们家的事让你费心了。”
“田璃。”邓西杰突兀地抓住她手,这动作惹得田璃大吸一口冷气。她手上的伤还未痊愈,血口子愈合后变成淡褐色的硬痂,横竖长短不一,视觉上极惊悚。为了不让别人看了厌恶,她时刻保持掌心向下。他唐突的一抓,弄得她钻心般疼。
邓西杰立刻察觉到她的伤情,“哎呀,”他皱起眉心,小心地托着她手腕,“你瞧你,出去玩倒带了伤回来。”
他语气里的亲昵惹得田璃一愣。他总象一尊宝相庄严的雕塑,义正词严。不是说他不温柔,而是鲜少在语气里透出温柔。遇上田璃发生小磕小碰的意外,他会第一时间替她擦药膏。而嘴里,顶多是平淡的嗔怪一句:你瞧你,怎么搞的。
绕是田璃再为父亲着急,再心不在焉,也在他接二连三的反常里察觉到一些蹊跷。短时间内,改变不了她对邓西杰半是畏惧半是敬重的态度,她慌乱的抽回手腕,检讨着说:“是意外。怪我笨手笨脚的。”
他接着温声细语,“千万得注意,不能碰水也不能沾脏东西。”
邓西杰的体贴没为田璃增添感动,反而让她困惑不解。也许是前段时间他跟田怡心的举动,使田璃有了心理阴影,回过头看他一举一动,很象是刻意为之的亲近。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邓西杰的大手拍了拍她头。这是恋爱时他表示夸奖或者赞扬的固定手势,再放到两人间,田璃怎么想都感觉暧昧。不是说分手了必须当仇人,做普通朋友未尝不可,但这手势……还是别扭。
她侧转脸,假装看脚上的鞋,一弯腰从他手掌下逃了出来。低头之际,又发现了一个更蹊跷的地方。邓西杰坐车专挑副驾驶的位置。他高中那年,搭亲戚的车出过一次车祸。当时两车追尾,他坐后排受冲击最大,撞出了脑震荡,以致他后来特别抗拒后排位子。他不避讳告诉田璃自己的恐惧,是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对很多事他均是采取坦诚告知的态度。
可今天?她偷偷打量他一眼,谁知道对方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呢。目光相碰,邓西杰翘起唇角微笑,象早就料到她会望过来一样。
田璃大窘,托着年糕的手立时变成狗爪子扣到膝盖上,脑袋也耷拉了下去。老实说,她非常不喜欢这种含糊不清的气氛。她是个容易记仇的人,忘不了他说遮羞布时的轻蔑口气,既然这样干脆蔑视到底好了,何必又做出这种要藕断丝连的举动呢?莫非?她赶紧掐断了要腾起的念头,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
田万山喜欢车,座驾是来燕都后新购置的宝马,滑行在高速路上,显出豪车特有的静谧沉稳。车里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田璃一直望着车前方,看小亮超过一辆辆车,离医院越来越近。她眼角的余光里,邓西杰始终搓着两手。她想,若是这个动作换到自己手上,只怕这会已经搓出累累白骨了。看的出他有话要说,但他不讲,田璃也乐于装糊涂。
遥遥望见医院楼顶了,大约意识到这是最后时机,西杰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有件事,厂里……生产线的引进……发生了一些意外。”邓西杰历来是侃侃而谈的话风,讲求流畅自如,但此刻他说得异常艰辛,每个字都是不得不说的勉强,“我们遇到了……商业诈骗。”
她不说话,等着他继续。
邓西杰搓得手掌通红,话仍是寥寥数字,“爸跟大姐因为这事吵得……厉害。我也难逃其责。”
如此说来,不难理解他这一路上的细致呵护,以及放低姿态的和气了。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揪了颗心,她下意识地替他担心起来。
“我爸要追究你的责任吗?还是让你承担损失?”
“我停职了,”他羞愧得耳根殷红。身材魁梧的他被过失压弯了腰,压软了肩,有种抬不起头的败落。应该说,这是邓西杰短短前半生中,从未有过的挫折。
“损失很大吗?”她问。
他点头。
再往下,她不好意思追问受骗的细节,觉得再重复一遍过程对他来说也是种折磨,况且知道得再多也于事无补。邓西杰对生产线的项目憋足了劲,她特别理解他的雄心,不但这是证明他能力的机会,也是从此在厂里立足的资本。他想打个漂亮仗,哪知输得一败涂地且极不光彩。唉,她也苦了脸,骗子啊,怎么单盯上他呢?
原来,田璃认为自己不走运,结婚结成了大家的笑柄。这会觉得西杰更惨,婚结不成,事业也一败涂地。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邓西杰欲言又止,是小亮扭过身的举动阻止了他的话。
“田小姐,到了。我得排队停车,你们先下吧。”
田璃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而话未出口已觉多余。眼下他需要的哪是口头上的廉价同情,可是更多的,她能给吗?田璃自问没把握左右父亲的决定,以她姐田怡心的聪明才智都不能识破骗局,只能说骗子太狡猾,西杰太倒霉。
她拿捏不好讲话尺度,干脆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