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名常在,物是人非
这首词题为“京口北固亭怀古”,是《稼轩词》中著名的爱国篇章之一。词作先写词人抗敌救国的雄图大志。再写词人对恢复大业的深谋远虑和为国效劳的忠心。
词的上片追念在京口建立功业的孙权、刘裕。孙权以区区江东之地,抗衡曹魏,开疆拓土,造成了三国鼎峙的局面。尽管斗转星移,沧桑变幻,舞榭歌台,遗迹沦湮,然而他的英雄业绩则是和千古江山相辉映的。刘裕生在贫寒之家,后来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逐渐壮大起来。以京口为基地,削平了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他曾两度挥师北伐,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大片故土。这些振奋人心的历史事实,被形象地概括为“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英雄人物留给后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传说中刘裕的故居遗迹,还能引起人们的瞻慕追怀。在这里,词人抒发的是思古之幽情,写的是现实的感慨。无论是孙权或刘裕,都是从战争中开创了基业,建国东南的。这和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于江左,忍气吞声的懦怯表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下片“元嘉草草,封狼居胥”几句也是用历史事实来借古喻今。“元嘉”是南朝宋文帝的年号。宋文帝刘义隆是刘裕的儿子。他非但未能继承父业,而且还好大喜功,听信王玄谟的北伐之策,打了一场无准备之仗,结果是一败涂地。封狼居胥是用汉朝霍去病战胜匈奴,在狼居胥山(今属内蒙古自治区)举行祭天大礼的故事。宋文帝听了王玄谟的话,对臣下说:“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辛弃疾用宋文帝“草草”(草率的意思)北伐终于惨败的历史事实,来作为对当时伐金须做好充分准备、不能草率从事的深切鉴戒。“仓皇北顾”,是看到北方追来的敌人张皇失色的意思,宋文帝战败时有“北顾涕交流”的诗句。韩侂胄于开禧二年北伐战败,次年被诛,正中了辛弃疾的“赢得仓皇北顾”的预言。
“四十三年”三句,由今忆昔,有屈赋的“美人迟暮”的感慨。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至开禧元年在京口任上写下了这首《永遇乐》词,正好是四十三年。“望中犹记”两句,是说在京口北固亭北望,记得四十三年前自己正在战火弥漫的扬州以北地区参加抗金斗争。(“路”是宋朝的行政区域名,扬州属淮南东路。)后来渡淮南归,原想凭借国力,恢复中原,然而南宋朝廷却昏聩无能,使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过了四十三年,自己已成了老人,而壮志依然难酬。辛弃疾追思往事,不胜身世之感!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两句用意是什么呢?佛狸祠在长江北岸今江苏六合县东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七年,元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时,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宫,后来成为一座庙宇。拓跋焘小字佛狸,当时流传有“虏马饮江水,佛狸明年死”的童谣,所以民间把它叫做佛狸祠。这座庙宇,南宋时仍在。其实这里的“神鸦社鼓”,也就是东坡《浣溪沙》词里所描绘的“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的情景,是一幅迎神赛会的生活场景。辛弃疾在词里摄取佛狸祠这一特写镜头,则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烽火扬州”有着内在的联系,都是从“可堪回首”这句话里生发出来的。四十三年前,完颜亮发动南侵,曾以扬州作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驻扎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严督金兵抢渡长江。四十三年过去了,当年扬州一带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今佛狸祠下却是神鸦社鼓,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全无战斗气氛。辛弃疾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兴和议以来,朝廷苟且偷安,放弃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时机,使得自己南归四十多年,而恢复中原的壮志无从实现。在这里,深沉的时代悲哀和个人身世的感慨交织在一起。
辛弃疾对韩侂胄的这次北伐是赞成的,但是他认为必须做好准备工作;而准备是否充分,关键在于举措是否得宜,在于任用什么样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议,应当把用兵大计委托给元老重臣,暗示以此自任,准备以垂暮之年,挑起这副重担;然而事情并不像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于是他就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慨叹,词意转入了最后一层。
只要读过《史记·廉颇列传》的人,都会很自然地把“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的老将廉颇,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红颊白须双眼青”(刘过《呈稼轩》诗中语)的辛弃疾联系起来,感到他借古人来作为自己的写照,形象是多么饱满、鲜明,比拟是多么贴切、逼真!不仅如此,稼轩用这一典故还有更深刻的用意,那这就是他把个人的政治遭遇放在当时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的焦点上来抒写自己的感慨,赋予词中的形象以更丰富的内涵,从而深化了词的主题。这可以从下列两方面来体会。
首先,廉颇在赵国,不仅是一位“以勇气闻于诸侯”的猛将,而且在秦赵长期相持的斗争中,他是一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不畏缩,为秦国所惧服的老臣宿将。赵王之所以“思复得廉颇”,也是因为“数困于秦兵”,谋求抗击强秦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因而廉颇的用舍行藏,关系到赵秦抗争的局势、赵国国运的兴衰,而不仅仅是廉颇个人的沉浮得失问题。其次,廉颇此次之所以终于没有被赵王起用,则是由于他的仇人郭开搞阴谋诡计,蒙蔽了赵王。廉颇个人的遭遇,正反映了当时赵国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斗争。从这一故事所揭示的历史意义,结合词人四十三年来的身世遭遇,特别是从不久后他又被韩侂胄一脚踢开,落职南归时所发出的“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瑞鹧鸪·乙丑奉祠舟次馀杭作》)的慨叹,再回过头来体会他作此词时的处境和心情,就会更深刻地理解他的忧愤之深了,也会惊叹于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辛弃疾词的创作方法,有一点和他以前的词人有明显的不同,那就是运用大量的历史典故。如这首词就用了这许多历史故事。有人因此说他的词缺点是喜欢“掉书袋”。岳飞的孙子岳珂在其所著的《桯史》中说“用事多”是这首词的毛病,这是不恰当的批评。我们应该作具体的分析:辛弃疾原来有许多词确实是过度运用典故,但是这首词却并非如此。它所用的故事,除了最后的廉颇一事以外,都是有关镇江的史实,眼前的风光,是“京口怀古”这个题目所应有的内容,和一般辞章家的用典故不同。况且他用的这些故事,都和这首词的思想感情紧密相联,就艺术手法来说,环绕作品的思想内容而使用许多史事,以加强作品的说服力和感染力,这在宋词里是不多见的,这正是这首词的长处。杨慎《词品》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这是一句颇有见地的评语。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