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是高兹的自传体思想笔记。当然，里面充满了多丽娜的影子。许多年后，高兹才反省自己，为什么当年会把这本书中的多丽娜写成那个样子。这个时候，高兹才开始试图搞清自己曾经那样写作的动机。他给多丽娜写道：“为什么我在谈到你的时候，总带着这么一种漫不经心、高高在上的神气？为什么我给了你那么一点可怜的位置？然而就是在这么一点可怜的位置里，你的形象也总是变形的，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是的，在《叛徒》里面，即使是在陈述他们的爱情，他也只给出那么一点片言只语，而且要和另一个故事交织在一起，另一个故事却是有关失败爱情和坚决分手的故事。在那里他把她塑造成一个可怜的女人，在现实中“谁也不认识”的女人。而在现实中他经常对她说的那句“我爱你”，在他的文字中却一句都没有提，仿佛不值得一提。
高兹完全给忽略了，作为阅读者的多丽娜在读他的这本书的时候，她曾经得到了多少心灵的凄暗和伤害？
老了以后的高兹，完全弄明白了自己当年可笑的动机，无非是顺从当年的一种病态需要，那就是超越自己所经历的、所感觉的需要。说白了，就是要顽固地树立一个并不存在的自己，而他认为这个自己是超越的、是高拔的、是渊博的。
他深深地爱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深深地爱着他。那个时候，这个故事让高兹觉得太平庸、太普通。相反，失败的、不可能的爱情才是高贵的文学范畴的爱情。高兹就是想让自己的爱情进入一个文学的范畴，现实和顺的爱情太不具备这样的典范。他一向只在失败和虚无之美中，才能感觉到生命文学意义上的自在。他必须把自己建立在他和她之上，建立在真实的现实之上。为了这个，他不惜损害了他们的爱情，不惜损害了他其实爱着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一直是那样地爱着他。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为了完成《叛徒》这本书，多丽娜为高兹做了不可低估的帮助。而他在这本书中，很大程度上营造了一个比她的现实凄弱得多的她。这本书出版的时候高兹才意识到：多丽娜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帮助他成为现在的他自己。事实还是这样的：高兹生性害羞而谨慎，擅长于活在他自己的理想世界里，朋友们因此戏谑他是“一只钻进图书馆的老鼠”。倒是多丽娜乐观和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她与他身边真实而严酷的世界应酬周旋。是多丽娜让他的生活有了诸多活性，也让他与外在的交往显得柔和。因为多丽娜，他们在巴黎的寓所总是宾客如云，这里面有高兹的追随者、弟子和思想界的同行。在多丽娜的照应下，宾客们总是准时享用到绝对正宗的英式下午茶。在外人看来，他和她收入拮据，却总是过着优雅精致的生活。多丽娜总是说，生活可以贫困，但不能潦倒。
1973年的一天，多丽娜病了。她的头疼经常痉挛性发作，还有不明原因的头痛。她的病因竟然缘于一次荒唐的医疗错误，8年前多丽娜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在医治过程中使用过碘油，而这种碘油却一直存留在她的脊柱管中，从腰部一直到脑部。一部分液体上升到了她的脑颅中，另一部分则在颈部的位置形成了包囊。事实上，用碘医治是个过分严重的错误，因为碘永远不能自行消失。就是这个医疗错误让多丽娜得了一种致命的叫蛛网膜病变的疾病。很快，多丽娜又被查出患有子宫癌。医生最先努力试图保证的是，多丽娜至多能活过那5年的期限。就是在多丽娜昏迷的那一刻，高兹决定自己要立刻退休。他开始计算他们曾经分离的时光，他开始试图弄明白应该放弃次要的东西，放弃了它他才能集中精力追求最重要的。他感到自己其实并不曾真正地生活过，他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观察自己的生命，只拓展了自己的某一个侧面。在高兹几近60岁的时候，他才惊异地发现，作为个人他是贫瘠的，而多丽娜一直以来都比他富有。多丽娜在所有的空间里盛开。他感到多丽娜与她自己的生活处于同一水平，而他却总是匆匆地奔赴下一项任务，仿佛自己的生活永远只能在“稍后”才真正开始。更让他惊讶的是，为报纸工作了20年，他离开的时候无论对自己而言还是对别人而言，都不是那么难过。而在过去，他曾经荒唐地认为他的事业何等的重要，他的存在对于别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他感到只有一件事对他来说是最主要的，那就是和多丽娜在一起。如果她不在了，他根本不能想象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写下去。多丽娜才是他的根本所在，其余的一切，在她存在的时候显得多么重要，一旦她不在了，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他和她生活了23年，在这之前，高兹从来都没有想到多丽娜其实有可能是不存在的。换一下说法，他最重要的东西，他其实从来没有想得起来被珍视过。
这些年，高兹出版了6本书，还有一些文章和访谈，有几十次被采访。他用这些把自己捣持成“政治生态学”的奠基人之一。他也是萨特的“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现在，他终于感觉到手头上没有等待完成的重要著作，他也再不想“推迟存在”。他就是想和多丽娜一起，能够与当下生活处在同一个平面上。他在新房子里面种了两百棵树，他给她做饭，她身体舒服的时候他就带她外出走走。
阅读《致D情史》这本书的时候，我同时还看到了白描先生的博客。白描先生是鲁迅文字院的副院长，他事业有成，对文字有着着迷般的眷恋。他在博客上写了他惊悚无比的心路历程《我被宣布患了癌症之后》9篇。白描先生因为得了一种罕见的肝脏肿瘤，一个数百万分之一的个例病情，而在一开始被误诊为肝癌。他的病症和肝癌的病症太像了，以至于最权威的医院和最权威的医生都得出了同样的令人沮丧的结论。白描先生的获救完全是个意外，是上帝绝对的恩宠。就是因为并不权威的一个女医生的质疑，使得她暗自重新观察白描先生的癌体标本。就在马上要进行化疗的时候，白描先生被告知他得的是良性肿瘤不用化疗了，这让白描先生感到了生命重生的狂喜。在病中，白描先生感受最深的是亲情的关照，而他所谓的那种被获取的事业的东西、名誉的东西根本没有用途。他看着倚靠在椅子上打盹的陪他的妻子，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们共同生活了32年，苦也尝过，累也受过，风雨经历过，磨难遭受过。他们过着平凡的生活，平凡得甚至庸庸碌碌。她没有太多的奢望，偶尔让白描先生陪她转转商场，而他恰恰不耐烦这类事情，去了，也是她在里面转，他却在外边抽烟。他很少为她买东西，而她从不因此有怨言。现在他老了，她也老了。白描先生当时暗暗地想，假使上苍能给他康复的机会，他一定要让她活得更好一些，一定要让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他会陪她去转商场，陪她去旅游，去很远很美的地方度假，避开尘世的纷扰，去体验只属于两人的安逸和宁静，在迟暮的相濡以沫中捡拾温馨的晚情。当时白描先生还被误诊着，绝望至极。他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高兹和白描的故事让我感动，更让我震动。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过两对这样美好的老年夫妻，他们因为巨大死亡的提示，而让自己的余生和心爱的人相亲相爱地吻合在一起。可是，为什么非得是被死亡认真而迫切的提示呢？有没有聪明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在健康的时候，就被天启，与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爱人去过相亲相爱的生活？
我们看到的比比皆是的是怎样的情形呢？生命的青壮年，男人和女人，把生命主动脉一样的能量挥洒在外部世界上，去挣钱，去谋位，去争取在外面的世界里面弄成一个位子，以便证明自己。去灯红酒绿，打着事业的名义。而把特别微小的支流一样的能量，用于自己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屋子里面冷漠的男人和女人，彼此之间加注了多少生命的磨损呢？争执与吵架、冷漠与蔑视，是多少原本该相亲相爱的男人和女人日常生活的主要食物呢？
我们非得老到在外面的世界里面玩转不动了，才能够躲开这个本质上是苍凉的外部世界，回归到自己的爱人身边？我们得多大岁数才能懂得，真正让我们生命感受到柔软的，其实永远都是人的感情，而绝不会是其他的东西呢？
我也知道我的质疑其实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当生活暂时和顺得仿佛让我们忘却了生死，当生活成为了常态，我们立即就会忘了陪我们的那个人是个随时会死去的人。我们甚至更会忘了自己也是个随时会死去的人。我们又会把大把的经历用于社会性的交往之中，身份的焦虑会再一次一次地袭击我们，我们把生命的能量用来显摆自己，显摆自己的过人之处。然后，把生活中的负性能量拿回来对付自己的亲人，我们极大部分的负情情绪就是用来对付自己的亲人的，我们对外人必须使用显得亲切的面具。我们难道还有别的活法吗？
《致D情史》的译者还伤感地说：我们需要明白的是，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D——高兹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所“致”的对象。因为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所以，我们也许不得不怀疑，世界上只有这样的一个智慧的女人，并且逢到了一个罕见的、也有潜力变得智慧起来的男人。
如果高兹碰到的不是像多丽娜这般美好的女人，他一个人上哪里谱写如此让人动情的传说？或者，如果多丽娜遇到的不是像高兹这样的男人，红尘中怎么会流传这本只有7000余字的伟大的情书？
是的，事情必须恰恰是这样的：高兹还是一个有能力把自己反思过来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已经稀缺无比。而且，他恰巧遇到的是一个叫多丽娜的智慧的美丽的女人，一个值得让她去反思的高贵的女人。世界上才有了这样一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传说，哪怕这传说被践行的时候，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的生命已经到了非常末尾的时候。就是这样如此欠损的传说，也已足够使我们温暖良久。谁能忍心想象得出，一个屋檐下，那些红尘中彼此冲突得无穷无尽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生命中积累了多少白骨一样生命的欠损？
看过电视连续剧《金婚》，年轻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打打闹闹，到了老年的时候不得不携起手来对付生命最后的衰败和死亡。我们还得感动得不成样子。可是，不得不用两具苍老的身体缠绞在一起对付最后的生存和死亡，这样的感情除了让我们感动，更多更多的难道不是心灵的苍凉和荒凉？
刚在杂志上看到一句这样的话：你可以用自己不喜欢的方式赚到钱，也可以用自己不相信的药物治好病，但你无法从自己不爱的人身上获得幸福。
现实生活中，我不知道最后两个苍老的男人和女人的彼此搀扶，里面究竟有多少真爱的成分？如果不是真爱的搀扶，而是命运“不得不”的搀扶，那么被我们歌颂的“晚情”里面又有多少幸福的因子？
再一次把高兹在《致D情史》中的最后一段话描述出来：很快你就82岁了。身高缩短了6厘米，体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58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在夜晚的时刻，我有时会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在空旷的道路和荒漠中，他走在一辆灵车后面。我就是这个男人。灵车里装的是你。我不要参加你的火化葬礼，我不要收到装有你骨灰的大口瓶。我听到凯瑟琳在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长寿”。然后我醒了。我守着你的呼吸，我的手轻轻掠过你的身体。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地活下去。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那一天是2007年9月22日。那一年他84岁，她82岁。在一个叫沃斯弄的村庄，一间雅致的楼房里面，卧室的床上，高兹和多丽娜并排安卧。他们服药了结在一起。床边的小桌上是一些信札，信中他们向友人诀别。他们要求看到他们的人把他们一起火化，灰骸合于一处。
2009年，我写下了100首诗歌，它们组成了一本诗集，叫《99朵玫瑰和1首绝望的诗》。我在其中的第29首中写道：死于你的爱是我的玫瑰最幸福的死法/被你抱着死爱着死疼着去死/抱着爱着疼着我的你和我这么一起死/是我反复设计的死/是唯一不被我们恐惧的迷人的死。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到这本《致D情史》，但是，我已经知道这样的死是唯一被我迷恋的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