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由于土质和气候的原因,湘西所产的烟土品质庸常,但价格却不低,不算税金也得每百两一百六十元。不用商量了,想买一担货的话,身上的两千来块钱根本不够,还是老老实实进贵州吧。
这趟坐火车,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大家情愿多花几个钱,不再坐那气都透不过来的棚车。
湘黔线蜿蜒于武陵山和苗岭的层峦叠嶂之中,穿越湘西进入贵州境内,经镇远、凯里直达贵阳。一路上,望望窗外的风景,再在一路停靠的站台上买些别具风味的吃物,倒也其乐无穷。
不过,下了火车,在去安顺的途中,又一次遇上了那要命的木炭汽车。安顺为黔土最大的集散地,而且价格一直比较稳定,始终浮动在每百两一百二十元上下。
到了安顺,只见这个名气响得如雷贯耳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县城,石板路以外的地方到处泥泞不堪,街面上走动的百姓一个个面有菜色,正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话虽刻薄,但确是生动之极的写照。
在街面上走了一圈,发现批发生土的商行确实很多,但生意似乎都不太好,与想象中商贾云集的场面相去甚远。跑了几家,一问价格,现在最低每百两才一百零五元,大家心中大喜,比预计的一百二十元还低许多。但孔南生拿起烟土一掐一闻,还是不太满意。
“怎么样,品质不好?”林子豪问。
“这些都是普通的黔土,”孔南生答道,“黔土中,以坝货为优,价格差不多,但味道要醇厚许多。”
“什么叫坝货?”林子豪问。
“听说是普定、织金、郎岱等地所产的,才是纯正坝货。”孔南生答道。“奇怪了,怎么市面上这般冷清呢?”
“是啊,来往客商好像不多。”林子豪道。
“来也来了,我看就别怕麻烦,”郑青阳道,“再往里边的普定、郎岱走一段,找一手货去,说不定,价格还能再便宜点。”
“可是,这里既没车船可乘,道路又不熟,怎么去?”想想要进入腹地,孔南生有点发怵。
“除非,能找到一个可靠的人做向导。”王福寿提议道。
“嗯,好办法。”林子豪称赞道,拍了下王福寿的脑袋。
“地生人不熟的,怎么找?”郑青阳翻翻眼睛。
“这样吧,今天先不忙买货,找家客栈住下再说,”孔南生道,“顺便打听下去普定、织金的路。”
找到一家小客栈,开了一间大房间,孔南生塞给小伙计十个铜板,把他拉进房细细打听了个遍。
不问还好,一问大吃一惊。
小伙计说,省长彭汉章属下的两个旅长近来内讧,正相互打得不可开交,现在各占各的地盘,各捞各的油水。其中一位旅长姓马,人称胖马,另一位旅长姓杨,人称肥羊。安顺及坝内产地虽是胖马的地盘,但要将大土运出去,却必须途经肥羊的地盘。安顺本来每年要外销四五万担大土,现在肥羊的人马圈在外围,扼守各个要冲,让你有货运不出去,所以搞得市面上大土的价格一路下跌还乏人问津。现在,只剩前往四川、两广的通道还算畅通,但也不甚太平,主要是土匪太多,非得雇请兵丁护送不可,这保商费就得每两三角。
大家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原来根本就运不出去,哪怕绕道四川,保商费也得占到土价的三成。
“完了。”郑青阳垂头丧气地往床板上一躺。“唉,好不容易做点正经事,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怪不得最近上海的黔土价一直涨个不停,原来是货源出了问题。”孔南生叹道。
“现在怎么办?”林子豪问道。“难道原路返回?”
“来也来了,还是想想办法,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呢。”孔南生道。
到了午饭时候,四弟兄找了一家小饭馆,看菜价特别便宜,几乎只有上海的一半,便满满地点了一桌,只可惜谁都没有胃口,草草吃了些便回了客栈,关在房间里苦着脸抽闷烟。
抽到舌头发麻,孔南生突然从床板上竖起身来,脸色似乎松动了不少。
“怎么,有办法了?”郑青阳满怀希望地问。
“没,”孔南生摇头答道,“走,咱们找家茶馆喝茶去。”
“哎哟,现在还有心思喝茶?”郑青阳叫道。
“别忙,看我的。”孔南生微微一笑。
出了客栈门,找到一家开设在闹市口的茶馆,选了门口最显眼的一付座头落座,叫伙计送上一壶绿茶,自己慢慢地斟饮。
“兄弟,有没有帽子借一顶来用用?”孔南生问小伙计。“随便什么帽子,礼帽、瓜皮帽、草帽,都行。”
“要帽子干什么用?”小伙计一脸茫然。
“我有用,马上还你。”孔南生道。
小伙计没办法,跟老板商量了一下,拿来一顶陈旧的瓜皮帽。孔南生将帽子放在桌子当中,又摸出自己口袋里的一块手帕,叠得方方正正往帽子上一放,同时又塞给小伙计两个铜板的小账,让他再取一盖碗清水和一双筷子来。
“这搞的是什么把戏啊?”郑青阳看得如坠五里云雾。
孔南生不答,取下碗盖搁在茶碗的左侧,顶朝外,底朝里,再将筷子横置于碗前。做完这一整套动作,这才微笑着告诉大家,现在做的是洪门中的规矩,“挂牌”和“求告”—— 清帮势力在江淮流域遮天蔽日,但在这偏远的西南山区,最盛的是洪门分支,如汉留、袍哥、哥老会等——茶碗前横放筷子,是“茶阵”中最基本的一式,名曰挂牌,也即表明自己帮会中人的身份,以便结交当地朋友;手帕搁在帽子上,表示目前遇到困难,请求兄弟援助。
果然,坐了个把钟头,虽然茶客们进进出出川流不息,但对孔南生的“茶阵”全都视而不见。
“算了,还是别浪费时间了,先找客栈住下再说吧。”郑青阳早已泄气。
正打算结账离开,门外恰好走进一名身材魁伟的中年男人,一眼看到“茶阵”,突然停住脚步。稍一思量,又一步步走近来。
“人不离甲,马不离鞍。单鞭能救主,独脚马难行。”那汉自言自语般低声吟道。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识兄。”孔南生脸露惊喜,连忙站起身来应对。
那汉并不答言,却将桌上的茶盅移来移去,在茶壶嘴的正面,用三只茶盅摆成一个三角形,同时嘴里轻声吟曰:“小主在中央,二龙卧二旁。二班文武将,保主定朝纲。”
孔南生稍微一想,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洪门茶阵中的“山字阵”,在试探自己的身份呢。怎么办?现在既要表明自己帮派中人的身份,又不能犯了洪门的规矩——洪门有“许赖不许充”一说,也即危难之时允许否认身份,但不允许帮外之人冒充。
孔南生起手将三只茶盅内的茶水全部泼去,正对着壶嘴左右各摆一只,再在右边的空盅上叠放一只,摆成茶阵中的“日月相掩阵”,同时嘴里吟道:“上塘满水下塘欺,下塘无水有人知。但得东云来步起,细雨纷纷落明基。”
那汉一愣,这算怎么回事,既然不是洪门弟兄,摆茶阵搞什么名堂?
“洪兄恕罪,小弟头顶一个潘字,”孔南生抱拳一揖,“不是一家人,不说一家话,请洪兄多付慈悲。”
“三八二十一[拆分开来的“洪”字。 ],合来共一宗。”那汉稍一迟疑,但很快便面露笑意。“好说,好说。”
“敢请洪兄!”孔南生双手端起茶碗。
大家注意到,孔南生端碗的手势很奇怪,食指内扣,茶碗实际上是半托半夹在双手的中指之间的。
“自古清洪不分家,四海之内皆兄弟。”那汉哈哈一笑,接过茶碗,仰面一饮而尽。“在下伍云轩,敢问兄弟金玉名讳。”
“小姓孔,名南生,属‘江淮泗’帮‘悟’字辈子弟。”孔南生冒得有板有眼。
大家这才看出点门道来,原来这位伍云轩是洪门中人,虽然不是十分对路,但爽快地喝下敬茶,大概是愿意提供帮助的意思了。洪门讲究“许赖不许充”,与清门的“许充不许赖”正好相反,如果胆敢冒充,极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其身份应该是货真价实的。
孔南生连忙拖过一条板凳请伍云轩落座,同时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面容,只见眼前这位新朋友虽然身形强悍,但长相文雅,甚至还戴着一付铜框眼镜,鼻子底下留着两撇胡须,与本地人身形矮小、形容枯槁的特征有着明显区别。而且,此公上身穿着一件月白色短褂,下身却是一条黄绿色薄呢马裤。
“几位弟兄打哪来的啊?”伍云轩问道。“应该是为大土而来的吧?”
“正是,正是,我们兄弟五人从上海来,”孔南生道,“依我猜来,洪兄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兄弟好眼力,哈哈哈。”伍云轩爽朗地大笑起来。“实不相瞒,在下是四川人氏,在老家犯了点事,所以流落此地多年,目前混迹于公门之中得过且过。唉,蹉跎岁月哪。”
“原来伍先生是吃公事饭的清水袍哥。”孔南生道。
“县党部做个文书,说来惭愧,嘿嘿,”伍云轩叹道,“几位兄弟为贩土而来,来得不是时候啊。”
“是啊,船头搁浅,所以才在此挂牌求告。”孔南生道。
“既然是自家兄弟,在下就想想办法吧,看有没有什么补救办法。”伍云轩安慰道。
“看在祖师的脸面上,全仗洪兄关照了。”孔南生忙不迭地敬烟、斟茶。“真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请洪兄赏脸,一起喝杯薄酒如何?”
看来伍云轩也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稍微推辞了几句,一起走出茶馆,在街面上找了一家干净的酒馆,点上一桌酒菜,热热闹闹地推杯换盏。
“这样吧,我为你们介绍个朋友,他应该有办法让你们连人带货安全出境。”酒过三巡,伍云轩想出了主意。
“全仗洪兄费心了,”孔南生举起酒杯说道,“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才好。”
“不必客气,俗话说得好,山不转水转,别看贵州与上海远隔万里,其实大家转来转去山水又相逢,也是常事,”伍云轩跟大家碰了下杯,一口饮尽,“说不定哪一天,在下去了上海,还要求各位弟兄照应呢。”
“洪兄真有此意?”孔南生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