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沈潋卿和两大酒楼都签订了契约,她地里所产的东西,不论是什么,都会将货物的百分之八十卖与两家,牧染尘担心她被骗,亲自在签订契约的当头赶来做了见证。
事后,牧染尘笑着说道:“往后你的生计不必再担忧了,现在的你,有没有心情去陪陪雪如?她很想你。”
沈潋卿低眉跟在他的身后,指尖挑起一缕散发夹在耳后,微微点了点头:“只要大人不嫌弃潋卿笨手笨脚的,便好。”
“叫你是去陪雪如的,又不是叫你伺候她,再说了,这般心灵手巧的姑娘,怎么就笨手笨脚了?”许是见了多次,牧染尘的语气轻松了些,两人熟络了许多,有些听起来是玩笑话的言语,牧染尘也敢直说了。
沈潋卿一如既往地红了脸,紧走了几步跟上他的步伐,微微侧着头去看他的脸,那俊朗的容颜不知因了何故,总隐隐地藏了一丝郁结在里头,少年得志的骄傲也是难掩在眉间,意气风发和哀婉愁思相交织,叫她看不真切牧染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不说话?”没听见她的回应,牧染尘忽然回过身来,正对上她仓惶躲避的眼神,唇边不由勾起了一层笑意,“看什么,看的这般入了神?”
“有些事……要想清楚。”沈潋卿暗暗地咬了咬唇,只恨自己不争气,怎得会在这个时候乱了思绪,也不知脑子里想了些什么。脚下便慢了,渐渐落在了后头。
“什么事?”牧染尘见了落后的远,索性停了下来,等着她走近,这才并肩一起慢慢地走,“我性子急,走的快了些,你也不喊我。”声音里尽是嗔意。
“我好像记得,三品以上方可穿紫衣。你是一品太傅,怎么总穿着青衣?”沈潋卿大着胆子,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爱青竹之傲骨,寒冬不落叶,虚心且挺拔,故而喜穿青衣。”牧染尘转头看着她,眼波流转,万般温柔,“穿什么颜色,都不过是外人将官品分个高低罢了,其实身在何位,与穿何衣衫毫无半分联系。”
沈潋卿赞许地点了点头:“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皇上如此重用你,也便知道,皇上是个怎样的明君了。”
牧染尘笑道:“你这话叫皇上听了,他定要不乐意的。他并非用了我才成明君,而是因为他并非昏庸,才会用我这等无为之人。”
沈潋卿噗哧笑出声来,不觉脚下一崴,一时慌乱扯住了他的衣袖,将他扯的衣衫凌乱不堪,忙努力站稳了,伸手替他整理。牧染尘也由她在自己胸前理着衣襟,自己只伸手托着她的双臂,怕她不稳摔下,两人的形容暧昧,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沈潋卿专心致志不曾发觉,牧染尘心中却是明白,自己这番举动皆是有意无意,只是他想不分明,为何自己在那一刻竟会有些许的享受,享受两人暧昧的瞬间。
随后,牧染尘也不顾沈潋卿是否愿意,兀自搀扶着她缓缓前行:“你的脚,好些了么?”
沈潋卿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了自己的右脚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搀扶中挣脱出来:“只怕往后就是这样了,那日御医说过,因为剜去了几段碎骨,走路会有轻微瘸拐,只是现下还没恢复好,又怕使力多了对伤处不好,才离不了拐杖。”
“疼么?”牧染尘收回被她推开的手,负在身后不敢再逾越雷池。
“早已不疼了。”沈潋卿抬头笑了笑,“你是不知,剜骨的时候没有麻药,硬生生地要将坏死的骨肉剔出,历过那般的痛楚之后,对我来说,世上怕是再无疼痛可言了。”
“没有麻药?。”牧染尘只觉得自己的脚上蓦地一疼,不由自主地步子便慢了,“怎会没有麻药?王泉不是请了御医的么?”
“御医说,用了麻药对伤处不好,只怕会瘸的更厉害。我想,往后要靠自己一个人过,倘若连行走都不能够这怎么能行?所以……”沈潋卿又捋起一束散发,一面笑着,一面绕在指尖打着转,只将满腔的倔强化作牧染尘眼中的绕指柔。
“换做是我,只怕也是受不了那疼的。十指连心,平时手上切个小口子都疼地钻心,更何况是剜肉剔骨。”牧染尘看了她一眼,越发觉得自己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动那些算计的小心思,实属不应该,眉心不由皱了起来。
“大人,怎么了?”沈潋卿看着他眉心的川字,心中觉得略有不忍,他这么年轻却要在朝中与众臣周旋,不可负了皇帝,更不可负了天下,他的一举一动定是要千思万虑,这样的生活是累极的吧?
“没事,我只是在想,我若有你一半的坚强,也许今日的我会大不相同。”牧染尘手指轻轻捻着衣袖,无意识地抚摸着上面的刺绣。
“你我何来比较?各有各的坚强,只是际遇不同,身份不同,走的路也不同罢了。”沈潋卿不知为何,觉得这些话说了,只会让他更加烦闷,转而又笑道,“雪如现今是五岁了么?”
牧染尘听见女儿的名字,脸上的笑意便轻松起来,“六岁了,人小鬼大的家伙,总是将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说来不怕你笑话,也就那天你在,她才安静地吃了一顿饭。”
沈潋卿嗤笑出声来:“怎会?我看她乖巧的很,定是你现在背地里说她坏话,小心回头我告诉了她,看她怎么央我帮她欺负你。”
牧染尘脸上的笑却蓦然收住了,双手拢在袖中,转身专注地看着沈潋卿,轻叹一声说道:“两年了,自从她娘离世之后,她夜里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你信么?”
“怎么会?”沈潋卿愣着,不知如何回话。
“原本都是她娘夜夜里唱着小曲哄她睡觉,可是……”牧染尘的眸中波光粼粼,隐约红了眼眶,“爱妻两年前惨死的那一幕,不说雪如这个小小的孩子,纵是我这个大人,也是许久都不出来的阴影,从那后,雪如夜夜自梦中惊醒,啼哭不止,叫我心疼的很。”
“牧夫人她……”沈潋卿张了张嘴,才醒悟过来不该问,却已经问出了口。
“朝中争斗向来暗流涌动,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牧染尘忽然唇边一笑,凄苦地犹如风中明灭的烛,“是我害了她。”
“大人。”沈潋卿跛着足走上前,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吧。”
牧染尘这才如梦初醒,拍了拍自己的头,笑道:“真是魔障了,竟在街上如此失言。”
沈潋卿却微微摇头:“其实家中不一定能比外头安全,大人又何尝不知?否则也不会……不会对潋卿如实相告。”
牧染尘恢复了常态,依旧是那个气定神闲的年轻太傅:“走吧,雪如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沈潋卿点了点头,他身旁低头前行,心中却是别的思量:“先前赚的银两,再加上今日收到的订金,我想再购买一个池塘。”
牧染尘微微侧目,问道:“那你的鱼,又是从何而来?”
沈潋卿的眼神游离了一下,答道:“现在每日供的鱼不多,我因着住的地方偏远,除了农户便少有人来,那边的溪中肥鱼极多,却无人抓捕。现下都是我自己去钓了,再拿来城中贩售,但是再大些的量,就不能保证了。”
牧染尘点了点头,心知那所谓“钓来”应是假的,也不捅破,却说道:“你想通了?”
沈潋卿“嗯”了一声,应道:“方才签完契约,你说的一句话叫我茅塞顿开。”
“哪句?”牧染尘好奇,自己说了那许多话,她都不肯接受自己的帮助,怎么偏有一句自己的无心言论,反倒让她主动对着自己开了口?
“你说,没有好好地利用自己身边的一切资源,也不能叫做尽力。既然我要尽力地活下去,尽力地让自己活得很好,那我就要尽力地使用一切可以帮到我的资源。有你这个一品的太傅,却放着不用,若说我不傻,那世间哪还有傻子?”沈潋卿不自在地笑了笑,想起之前自己说的,“连如果都不会有”,果然人是不可将话说的太满的。
“这才是聪明之选。”牧染尘点头,“原先我只是觉得,你的坚强叫人敬佩,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的聪明更叫人敬佩。人活着,就是要让自己过得好,拿所谓的尊严来赌气,都不过是让旁人得利罢了。”
“你不笑话我?”沈潋卿觉得讶异,自己先前几次三番地拒绝,理应让他下不来台,如今应该好好奚落一番才是。
“你做了正确的事,我怎会笑话你?先前你的固执,只会让我觉得,这个沈姑娘空有一身傲骨,可是如今,你让我觉得,这个沈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牧染尘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弯着眼睛看向她,“恭喜你,迷途知返。”
沈潋卿闻言,驻足福了福身:“往后,还请大人多多关照,潋卿定会汇报大人。”
“以身相许么?”牧染尘睐着眼睛看她,目光促狭,见她愣怔着红了脸,忽而放声大笑,指了指前方的路,“别发呆,快到了。”
沈潋卿把头一低,匆忙绕过他的身旁跨进了高高的铜门。门内,雪如尖声笑着,张开臂膀扑了过来,“姐姐,雪如可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