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蚕籽便孵化了出来,沈潋卿忐忑不已地用那金色桑叶喂养了两日之后,蚕就吐丝结茧了。令她大喜过望的是,那丝也是金黄的,正好可以用来制作龙袍,而无需再去染色。
沈潋卿缫丝剥茧,将蚕丝捻成了丝线,始终闭门不出,饿了便吃些缘人界的果子,渴了便喝些清潭水,精神倒越发的好了,终于在十日后织成丝绸,可以量体裁衣。
当日她就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到了牧府,未免夜长梦多,商量着翌日由牧染尘去通传,而沈潋卿则借着送菜的时候进宫面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潋卿正要对着逸安帝跪拜下去时,却被他一手拦住了。
“你是太傅的福星,而太傅又是朕的福星,既然如此,你便同他一样,私下里不用行如此大礼了。”逸安帝收回了手负在身后,焦急地问道,“牧爱卿说,你已有了世间罕有的布料,能否让朕看一看?”
沈潋卿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来,双手奉上,说道:“民女用那布料裁制了一方丝帕给皇上,还请皇上过目。”
逸安帝接在手中时,神色顿时大变,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了看沈潋卿,见她微微地笑着,似乎在鼓励着自己心中的所想。牧染尘见他这样怪异的神色,便将丝帕取了过去,不由得也变了脸色,和逸安帝面面相觑起来。
“皇上觉得如何?”沈潋卿把丝帕重新拿了回来,放入袖中,“这个,民女要收回去了,放在这里人多眼杂,万一走漏了风声可不好。”
“朕从未在贡品中见过有比这更神奇的布料,朕相信,等到牧爱卿进献那日,断无人再敢说些什么。沈姑娘,朕要谢你,你救了朕的爱卿两次。”不容沈潋卿做出什么反应,逸安帝就已经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惊得她连忙跪在了地下。
“还请皇上千万不要这样,民女受不起。”沈潋卿在地上轻叩,吓得面色都变成了惨白。
“皇上并非有意折煞你,这样说来,这个礼倒应该是我自己来行的,如今却叫皇上代劳了。”牧染尘弯腰将沈潋卿扶了起来,含笑说道,“皇上既然许你不必行大礼,你怎能抗旨?”
沈潋卿却涨红了脸,低声说道:“可是,只怕我的绣艺会拖后腿。”
逸安帝伸手在她肩上轻拍,笑道:“无妨,只要万事做足,问心无愧便行了。”
沈潋卿忽然心生一计,抬头道:“皇上,民女有一个计策,不知……”说罢,附耳过去,和他二人将计策细细说来,引得二人不断点头。
末了,逸安帝说道:“你先回去吧,万事小心,朕和牧爱卿再商量几个应对之策。”
“是。”沈潋卿上前替他丈量了裁衣所需的数据,随后微微屈膝,福身告退。
裁制衣衫对沈潋卿来说并非什么难事,其实她的绣艺原本在雁坊城也算是数一数二,只是刚来京城时起先卖刺绣为生,哪知不曾有人惠顾,令她大受挫折,以为自己绣艺难堪,如今反倒失了信心,有些畏手畏脚起来。
沈灵昭自是不懂这些的,只得抱着牧雪如坐在一旁陪伴,帮着理理丝线。一时间居然进展缓慢,沈潋卿的心中越发焦急起来,眼看着逸安帝的寿辰将近,不过半个月的样子就要进献龙袍,沈潋卿急的唇上燎出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火泡,连夜里都睡不安眠。
这天晚上,她在烛火下对着龙袍坐了许久,却始终无法下针,不知该从何绣起,便轻叹着出门去田间走走。
鱼塘里偶有鲫鱼跃出水面,花鸭成群地安眠在一起,在月光下越发地寂寥起来。才走了没几步,却见田间坐了一个人,望着鱼塘发呆。
“谁?”沈潋卿小心地靠近,只是那人背着月光而坐,看不清面容。
“是我。”竟是牧染尘的声音,叫沈潋卿听来大吃一惊。
她紧走了几步上前,却真的是他,容颜越发地消瘦了,心中便不由绞痛起来,蹲坐在他身旁,轻声问道:“城门关闭已久,你是如何出来的?”
牧染尘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自然是,城门关闭前。”
“来了这许久了,怎么也不进来?晚膳还没用吧?快随我进来。”沈潋卿起身拉他,却反被一把拉住。
牧染尘轻轻地搂着她,依靠在她身旁,说道:“潋卿,我真的累了。十几年了,我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累了十几年了,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从小我就陪着他跟太子斗,跟皇子们斗,跟那些老臣贼子们斗,我真的真的,累的斗不动了。”
沈潋卿轻轻地伸出手,他的发温柔地凌乱在掌心,让人沉迷。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地问道:“去看过雪如了么?”
牧染尘点了点头,道:“偷偷地看过了,她在你这里很好。没有想我,没有想她的娘,有你们陪着她,我安心了。”
“少说这些胡话,你放心,我一定会在皇上寿辰前把龙袍赶制出来的。”沈潋卿口中虽然这么说着,心底里却是无限的绝望。
就算有缘人界又怎么样?终究不是万能的,终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一如当初她含冤入狱,空有一枚红玉戒指,却还是教那枉法的人笑成了猖狂。
“我看你也憔悴了许多,这些日子以来,要你日夜赶工,一直都不曾好好地休息,你快回去,不用管我。”牧染尘借着月光看了她一眼,那满嘴的水泡,定然疼的紧吧?
“你和我一起进去吧,我去给你下碗面条吃。”沈潋卿拍了拍他的手,轻笑,“守在这里连晚膳都不曾用过,现下定然饿坏了。”
“不饿,坐在这里吹吹凉风,想想事情,挺好。”牧染尘将她松开了,轻推,“你快回去,不用管我。晚上我就在那个鸭寮里将就一夜,早上就走的。”
沈潋卿自知拗不过他,也不多说什么,只管自己回去了。不多时便端了一碗热汤面来,守着他吃完了,又说了会儿子话,抱了一床薄被过来,才回屋歇下了。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沈潋卿又蒸了两笼饺子过去,叮咛了几声,才看着他离开。
见了一面之后,沈潋卿反倒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再次躲进了屋中不眠不休起来。她的族中原有一门隐绣的技艺,她只在书中翻看过几次,还不曾练过,如今为了搏上一搏,便直接在那龙袍上施针绣了起来。
等到完工之后,恰好当日是逸安帝的寿辰,牧染尘一早便等在了鱼塘口,见她抱着包好的龙袍走来,眉心一瞬便舒了。
“走吧,赶路要紧。”一上车,沈潋卿也不多话,才沾上软垫便睡了过去。
牧染尘将她轻轻拉过,让她在腿上卧着睡下,又叮咛了车夫一声“驶得平稳些”,匆匆地向着皇城赶去。
牧染尘看着卧在膝上的沈潋卿,不由伸出手去在她的眉间轻抚。因为劳累,那嘴上的火泡燎起了一层又一层,干渴的时候便结了痂,难受的紧,一说话便会溢出血来。牧染尘不由自恼起来,埋怨自己不该为了试探她,而故意接下这样的难事。
当沈潋卿跟在牧染尘的身后,缓缓走进大殿之时,只见得那个紫衣的身影站在前头,一手捻着笏板,一手负在身后,那样的身影在一般畏畏缩缩的大臣之中,显得分外意气风发。
“牧爱卿,你可算来了。”逸安帝看着牧染尘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微微颔首轻笑。
赫连九爵微微侧身,一眼瞥见了牧染尘身后的沈潋卿,在她走过自己身旁时,低声道:“又是你?”
沈潋卿一惊,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随即口中唤道:“民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逸安帝浅笑,伸手在半空虚托:“平身。”
只见牧染尘将她手上的包裹拿在手中,躬身道:“龙袍送上,还请皇上验鉴。”
包裹打开,却是一件普通到无以复加的金色衣衫,上面空无一物,不说该有的龙身,连一朵小花小草都没有。
众大臣不由纷纷交谈起来,赫连九爵也觉得有些意外,不由玩味地看向沈潋卿。
沈潋卿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口,说道:“还请皇上更衣,随后走到殿外。”
逸安帝一一照办,穿上龙袍走出大殿。
他才站到日光之下,只见衣上的刺绣犹如花苞盛开一样,由地下的祥云开始渐渐浮现,鲜活的巨龙脚踏云彩,似要腾空而去。
一阵轻风拂来,逸安帝张开双臂,竟当然如同羽化飞仙一般,向着半空飘去。
“皇上!”众臣大惊,纷纷匍匐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看向天空。
逸安帝慢慢地收回手,缓缓地降落在地上,朗声地笑道:“哈哈哈哈,牧爱卿,你给了朕一件腾云驾雾的法宝啊!”
牧染尘拱手道:“多谢皇上赞许。此件龙袍采用的是极轻的蚕丝,可御风而飞,上面的隐绣乃沈氏独传绝技,唯有在日光下才能现出龙形,故而显得特别。”
朝臣见逸安帝如此欢喜,也不能再有什么辩驳,只得纷纷跪着高呼:“吾皇乃真命天子,故而可御风飞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赫连九爵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沈潋卿的眸光越发促狭起来,唇边的笑渐渐展开,像一朵盛世绽放的罂粟,美好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