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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地之声,人之声 (2)

这次本丸营造工程的总负责是松平伊豆守信纲。信纲昼夜赶工,加快工程进度,终于在宽永十七年(一六四○)四月五日顺利完工。四月十三日,信纲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将前往日光参拜的家光送出了新建的本丸居室。本丸火灾发生到重建完成这段期间,家光的施政方针和性格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此前的家光,依靠家康留下的巨大财富,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天真烂漫的三代将军”,年轻且气盛。但在去年十二月,那时的本丸还在施工中,家光颁发了告诫严重奢侈浪费者的处罚令。同时,在今年正月十三日一鼓作气,禁止旗本官吏奢侈浪费,并严格命令道:

“厉行节俭,整饬军备!”

家光前后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般,连他的近臣们都大吃一惊。对于家光的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种流言铺天盖地。

“大人的手头肯定也有点紧了。”

“是啊。老是这么大手笔地花钱,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会被他搬光的。据说,就是因为权现大人的积蓄快用完了,所以大人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总之,大人把金库里的钱,从皇室到平民都分了个遍。大人觉得,只是把黄金搁金库睡大觉的话,黄金就没意义了。”

“在下可不这么想。大人散的钱根本不可能平均地分到所有平民手上。所以,黄金作为流通货币之一,可以赚取更多的货币,如此一来,发财的只有城市人,而武士则变得更加贫穷。”

“不,可不只如此。不管城市平民多么富有,也收不到多少税的。税收的大头是四民中的武士,也就是领主,以及与其相关的许多人。大人正是因为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打开了金库。”

当时的武士,对一些基本的经济问题了解的不是很多。此前一直在幕府金库静静沉睡的金银,主要用在了三个方面。一是作为日光东照宫的营建费用,二是给一般市民的布施,三是借贷给经济困难的旗本。因为供养家康的需要才从沉睡中觉醒的这些金银,必定会给江户城带来不同寻常的经济繁荣景象。

在此之前,这些拥有不可思议之力的金银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只是乖乖地躺在金库的角落里。家光出于供养祖父的一片孝心,突然将这些金银解放到世间后,它们便迅即活跃地四处流动了起来。此举在当时统治者看来,简直是惊天动地的肆意之行。

首先,按照士、农、工、商等级顺序排列的民众中,原本处于最底层的商人,开始迅速暴富。如此一来,贫穷的大名、旗本一边被暴富的商人揪住小辫子动弹不得,一边却攀比起极尽奢华的生活。

面对如此巨大的全新局势变化,家光此时也不得不重新慎重考虑了。

“纪州一回到领地,你认为我们接下去要采取什么手段,伊豆?”

近日来,家光的态度和问题都变得愈发庄重起来。之所以会这样,主要是因为去年刚纳为侧室的活泼的平民之女增山氏阿乐夫人(宝树院)怀孕了。

宽永十七年,家光从日光东照宫参拜回来后,将被判流放却依然滞留长崎,并潜伏各地进行传教活动的基督教传教士以及信徒等共六十一人,全部在长崎斩首。之后,就听说了阿乐怀孕的消息。

这次长崎大处决令全日本的基督教徒都为之一震。受到震动的不仅是日本人教徒,连葡萄牙人都终于放弃了占领日本的美梦和野心。正因为这件事的发生,所以当家光听到阿乐怀孕的消息时,不禁全身一阵发冷。

将阿乐纳为妾室时的家光,身上多少还有年轻人的热情奔放。然而,当他经历了带有政治意味的“宽永御前比武”之后,顿觉无比狼狈。而他这种狼狈感,正是一种作为天下雄主的征夷大将军责任感的觉醒。

征夷大将军的职责,并不是通过一时之战功就将德川家族基业轻率地据为己有。相反,将军的肩上担负着千斤重担。不论其本人是否愿意,都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让日本这个延续千年历史的国家继续发展下去,更要对日本万千民众祸福负责。

家光意识到这点,并重新审视祖父家康后发现,家康的一切行动始终是严格恪守将军本分和职责的。

(再次祭祀东照权现后才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我之前是多么愚蠢啊!)

事实上,宽永十七年四月十七日,年轻气盛的家光到达了日光。原定进行第二十五回祭祀的当天,日光地区下起了瓢泼大雨,根本就无法进行祭祀大典。家光立即决定将原定当天的仪式推迟到第二天进行,而十七日当天,仅仅敬献了完工的《东照大权现缘起》。

没有任何一个随从了解祭祀那天家光心中的恐惧。十六日上山,十七日(忌日)当天,家光在这一片风雨交加中,仿佛看到了祖父家康浑身颤抖、无比愤怒的身影。

当天,回到旅舍之后,家光就召见了天海大僧正和毗沙门堂公海二人。

(东照大神有何不如意,竟会如此震怒……)

结果,家光只是一个劲地向天神忏悔。他深信,必是之前不曾向天神好好忏悔,所以天神才在祭祀当日降下暴雨,以示警告。不管怎么样,第二天雨总算停了,虽然时间往后推了点,可好歹祭祀大典顺利完成。

此外,原定的“东照社法华曼陀罗供”仪式延期到十九日进行,家光接见了专程从京都赶来的近卫信寻以及各位门迹[门迹,江户时皇家贵族寺院僧人。

]。四月十九日,众人参观了宝塔以及其他神社大殿。这之后,家光的举动就开始大变了。

家光抢先开口向伊豆守询问纪州赖宣回属地的事宜,也是出于谨慎,希望将与纪州赖宣不和之事就此作罢。

于是,伊豆守信纲也谨慎地答道:

“回禀大人。昨天,赖宣大人从江户城起程,所以今天该到程谷或户塚了吧。”

“那么说,今天他就该渡过相模川(马入川)进入小田原了。可要一路小心啊。”

“回禀大人。小人已经替纪州大人充分安排好了,请您放心。”

“伊豆,关于那个正雪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你看如何?”

“您是说,就这么算了?”

“船幽灵说不定又会从哪冒出来的。”

听到家光的回答后,伊豆守信纲巧妙地将话题引了开去。

“听说,榎町道场主和纪州大人身边的近臣名取三十郎意气相投。纪州大人自己出发之后,就派了名取三十郎前往榎町。”

“名取三十郎……就是那时纪州派去川越天海大僧正身边的家臣吧?”

“是的。那次的任务完成的非常好,基本上没有任何有失周全之处。”

“这样啊。那榎町道场的事,我也忘个干净好了。纪州好像对我把千代姬嫁到名古屋的事,也很不满啊。”

“是……是的。不过,纪州大人是胸怀宽广之人,所以,可能过段时间气就消了,大人就随他去吧。”

家光微微点点头,开始叙说自己的担心。

“伊豆,你觉得纪州和我,谁更像东照大权现呢?不管怎么说,纪州是权现大人的儿子,而我只是权现大人的孙子。你是不是觉得还是纪州更像权现大人啊。”

伊豆不愧是智囊伊豆,回答得非常巧妙。

“如果论外形的话,确实纪州大人更像一些。但是,论秉性的话,大人您和权现大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臣这还是从土井大炊头利胜那听来的呢。”

“哦,大炊头真这么说?”

“是的。大炊头大人可比小臣更了解东照权现大人。”

“是吗……那我就更担心了。阿乐会给我生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信纲听到这话,心里一惊。

(莫非就是因为阿乐夫人怀孕,将军才会性格大变的?)

“大人,新的房间预计什么时候赏赐给阿乐夫人呢?”

家光心不在焉,没有回答信纲的问话,反而继续低语着:

“如果生了女孩的话,我就把她嫁到纪州家。尾张家和纪州家可都是权现大人的直系血脉。但如果生了男孩的话……”

“如果生了男孩,就顺理成章继承大人您的将军之位,想必春日局夫人也会欣喜万分的。”

“可不一定是这样哦。春日局最期待不是阿乐生的孩子,而是她特意给我弄进大奥的伊势庆光院阿万生的孩子。”

“大人您多虑了……对于春日局夫人而言,谁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您后继有人。”

“如果真像你说得这么好听,那伊豆你说说看,为什么今年日光山参拜时,天神大怒,降下暴雨呢?四月十七日的第二十五回忌日当天瓢泼大雨,搞得连祭祀大典都举行不了。”

“可是,由于大人您的精诚所至,大雨在第二天不就停了么?况且,阿乐夫人怀孕已经是这之后的事情了。”

“我啊,从日光回来以后,终于觉悟了。不……或许应该说是听到阿乐怀孕的消息以后,我终于觉醒了。自那以后,我就远离笙歌艳舞,潜心忏悔祷告。因为我突然发觉,东照大权现不喜歌舞,若是痴迷歌舞的话,恐怕就难以成就这番丰功伟业了。之前,我敬仰东照大权现,佩服他建立的这番千秋伟业,却完全不了解这番伟业背后的心血。而且我也根本不了解政治的真正含义,徒有征夷大将军虚名,只不过形式上统治着日本罢了。难怪东照大权现会对浑浑噩噩的我大发雷霆了。想到这些时,我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座危桥上一般……”

“大人,正因为您有这番心意,所以您才是将军。小臣以为,您对权现大人一心一意的崇敬最终会升华为信仰。”

“你就别光顾着夸我了。伊豆,别那么着急拍我马屁。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要领会权现大人的心意,就先从秘密接过纪州肩上的重担开始。纪州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行吗?”

“小臣明白。小臣一定派人暗中保护,直至纪州大人到达领地为止。”

“还有,妥善处理那些浪人的事情。万一这些浪人轻举妄动的话,纪州可就无立足之地了。”

“这件事小臣丝毫不敢松懈。从奉行到老中,臣等定会尽好维持江户治安的责任。”

“那就这样吧,一切就拜托了。我今天要再去东海寺一趟,毛利秀元要在东海寺招待我喝茶,肯定能喝到香醇的好茶啦。接下来,可以安排柳生但马守、黑田忠之,还有忠之和秀元的家臣和我切磋兵法。不论以后中国大陆是清国的天下还是明朝的江山,只要将军和诸侯们都潜心习武的话,就无惧外贼来犯了。我可正在努力哦。”

说完,家光似乎又想起了别的事情,又补了一句,

“对了对了,阿乐的孩子会在明年夏天出生。是七月末呢还是八月初呢……万一真应了百姓的咒语(又是女孩的话),那尾张和纪州家就都有我将军的女儿了。希望日光山中的权现大人能多多保佑那孩子,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一切就拜托了,伊豆守。”

松平伊豆守恭敬地伏在一侧。面对家光换个人似的威严和真诚,伊豆守也收起智慧的锋芒,郑重地答道:

“遵命。伊豆守不才,唯愿将军得蒙神助。臣愿为大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如此一来,众人都明白家光为何痴迷武术和勤奋政务了。以前,近臣们往往需要察言观色,费尽心思地揣测家光那放荡不羁而变化多端的脾气。现在,出于对祖父家康的景仰,家光突然间就大彻大悟了。

造成家光大彻大悟的原因之一,就是平民之女阿乐那胸无城府的开朗和善良。

面对家光的如此变化,绰号为智囊伊豆的松平信纲也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职责问题了。

(对了。还是得让阿部忠秋陪着将军一块去东海寺。)

伊豆守信纲离开家光之后,马上走到阿部丰后守忠秋所在的房间,两人耳语了一阵。

“将军又要去东海寺了,麻烦你陪将军一起去吧。”

“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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