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说，时代的产物、巨舰安宅丸，从停泊的三浦半岛三崎港漂走。纪州赖宣命人暗中探查，终于，在深秋的某一天，偶然在隅田川河口找到了。但此时，安宅丸已经破败不堪……
纪伊大纳言传达幕府的通告：
“——将军亲自下令，命水手烧毁此船，由此，今后再无搜寻此船之必要。”
这番传话的意味与其重要性，由井正雪自然明白，今夜聚集在此的所有菊水会成员多少也能体会。
意思大家都明白，但是否大家都赞同，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们派出的作为前锋部队的浪人武士们现在如何呢？在目的地登陆下船后又开始流浪了吗？抑或，浪人们发现安宅丸是幕府禁止制造的千石以上的大船，所以一上岸就遗弃了它？又或者，浪人们从三浦三崎出海后才听说禁造大船的法令，所以中途就遗弃了它……
此间详情，谁都不甚清楚。所以，名取三十郎传话完毕后，没有一个人搭腔。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疑惑不定的光芒，大家的视线在名取三十郎和由井正雪之间移动。
突然，增上寺的廓念激愤地开口问道：
“这么说来，安宅丸根本没到达琉球，纪州大人是这个意思吧？”
“这，在下可无从知晓。”名取三十郎利落地应道，“在下连漂来的大船是否真是安宅丸这点都不甚清楚。不管是不是，那艘大船的遗骸都已经被烧毁了……”
“胡闹！”廓念激动异常，怒目圆睁，“难道纪州大人以为用几句话敷衍搪塞一下，就能打发我们吗？我们那么多的先锋同志登上了安宅丸啊……”
“即使你们不满意，那又能怎样？”
轮到三十郎开始沉着地反问起对方，
“那艘船上坐着你们准备秘密偷渡出的同志，难道纪州大人能光明正大地去问官吏，那些偷渡客怎么样啦？你们以为船手奉行的手下会告诉我们么？不管怎么说，都是幕府禁止的大船，而且，如果那艘船恰好是从三浦三崎漂走，并确是正被幕府搜查的安宅丸的话……”
“这么说，你以为不用查清同志安危，跑来和我们说句‘是的，就是这样了’我们就会接受吗？！”
正雪一脸无奈，示意廓念不要再说下去了。
“来，招待客人的酒菜已经准备好了，大家冷静一下，一边吃一边说吧。”
说着，他便自己先拿起了酒壶，往名取三十郎的杯中倒酒，
“安宅丸本就是幕府被禁的大船之一。因为某夜的大暴雨，漂出了三浦三崎。若幕府禁止的大船上有我们的同志，廓念，你以为接下来会如何呢？”
“唔……”
“这样一来，我们就会被人怀疑为海盗，成为砍断锚绳，偷走安宅丸的主谋。你这岂不是自寻死路？若你真是思虑周全，能给我把偷船贼找出来么？”
“这么说，纪州大人是为了我们……”
“即使纪州大人不知道，偷船贼犯了国法也是不可能逍遥法外的。大家冷静，先喝一杯再说。”
正雪再次拿起酒壶劝酒，名取三十郎却没有喝，反而把酒倒进了身边洗酒杯的水盆中，“嘭”地把空杯子放回了食案上。
“打扰了各位的重要集会，在下失礼了，特此告辞，各位继续畅谈。”
三十郎一番话，一如既往的天衣无缝，进退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
正雪急忙冲阿加代使了个颜色，示意她送三十郎出门，而自己则脸色铁青地沉默着。
（如此一来，和纪州公的关系是彻底断了……）
赖宣特意派这位端正的近臣来访，也是想对正雪表达自己的歉意。
恐怕搁浅在隅田川河口的船，不过是安房附近大名或渔夫的船罢了。纪州公故意将此称作安宅丸，就此解决了承诺的安宅丸事件。
安宅丸事件的解决，同时也给了由井正雪一个危险的信号。一方面，是警告正雪时代早已不同；另一方面，这也是和正雪划清界限的最后通牒。
或者说，幕府的中央机构已经看透了时代变迁的必然。
中国大陆的新兴王朝爱新觉罗氏（清朝）的地位的逐步巩固，明朝余党以及郑成功）等人的反清复明义举必将失败。这一切都被幕府看得清清楚楚。德川一族之所以有如此敏锐的眼光，在于济济人才所拥有庞大的情报网。水户家有朱舜水，尾张家有陈元赟，纪州家甚至有数名从明朝渡来的高僧。幕府认为，郑成功以台湾为根据地，反清复明的运动必定失败。因此，专门把日本浪人运送中国，反而是会暴露本国弱点的愚蠢举动。
话说回来，纪州赖宣于这个夏天（宽永十七年）公告于天下，停止招募日本浪人武士。
这次的公告如同安宅丸事件一样，反映了赖宣“时代变了，不能怪我”的意思，对正雪而言，是种致歉，也是一个托辞。
正雪环视四周，看着众人眼睛半闭沉默无语的样子，
“好。只能这样了……”第一个响起的，是忠弥醉意渐浓的声音。
“郑成功被抛弃了啊……”金井半兵卫的声音中夹着叹息。这声音宛若时代的声音，包含着明与暗，好与坏，积极与消极的两面，深深地渗入正雪的心底。
（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成了一个悲剧式的人物……）
众所周知，人的性格可以分为悲观和乐观两种。
一旦有事发生，便左思右想，疑虑重重，最后反而令自己破绽百出。如此的畏首畏尾，偶尔会被人赞为小心谨慎，但在不知不觉中，最终将把人引向灭亡的深渊。与此性格相反，还有一种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面不改色，思虑不周却敢以思虑周全的架势说大话。
正雪身边的这群人中，金井半兵卫属于前者，丸桥忠弥则是后者的典型。
正雪事件落幕是在庆安四年（一六五一）。彼年，金井半兵卫四十七岁。这样算来，十一年前的宽永十七年（一六四○）时，他应该是三十六岁，正是干劲十足、年轻力壮的时候。
而且，在此我们特别要注意的一件事情是，正保三年（一六四六）发生了“纪州没收家臣数十人封地及官位”的罕见事例。豢养家臣，放在哪个时代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天下太平，况且将军家光又鼓励武道，所以有实力的大名雇用武艺一流的市井武士，算不上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因此按照常理来看，“没收家臣数十人封地及官位”就很难解释了。但在赖宣流放领受世袭俸禄的家臣这一行动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
在这正保三年之后的第五年，即庆安四年，正雪起事失败后自杀。而在宽永十七年与由井正雪彻底断除关系后，为了谨慎起见，赖宣才会将和正雪藕断丝连的家臣全数流放。
当时，正值幕府取缔浪人武士最盛时期。同时，江户城内还出现了一些将点了火的风筝丢到护城河对岸的可疑人士。老中之中，只有阿部丰后守忠秋一人对浪人武士的遭遇表示同情。其他的如土井大炊头利胜、松平伊豆守信纲、井伊直政全都强烈主张禁止浪人居住在江户市区。在这一股将浪人视为危险角色的潮流中，处于被敌视中心的，自然是由井正雪这座榎町道场了。
“接下来，将要造访道场的危险使者是哪位呢，老师？”
金井半兵卫小声地在正雪耳边说道。
“安宅丸从三浦三崎漂出，经江户湾，饱经风雨大浪，破旧不堪之后搁浅在了隅田川河口。安宅丸般规模的大船，是被幕府禁止的，所以船手奉行不由分说，将其残骸就地烧毁了……这个事情你们都要记住，要一点不差地照着计划说。”
正雪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视为反贼。幕府的官员还可能把我们当天草四郎的余党加以追捕。”
“楠公父子若是知道自己被说成是天草四郎余党的话，肯定会号啕恸哭的。将道场交给老师的上代楠不传老先生也会从地下气得活过来的。这件事，没有超人的智慧可是很难解决的了。”
金井半兵卫说到这里时，正雪突然睁开了眼睛，响亮地说道：
“从刚才纪州公派来的秘使来看，我们必须得尽快行动了。坐以待毙的话，不仅是我们自己，连纪州公都有危险。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关于安宅丸和纪州公的事，我们都必须守口如瓶。”
“无论发生什么事……是吗？”
这次最先开口的又是廓念。
“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说。但若是有人再次提到这件事的话，我只能以幕府间谍的罪名处置了。下面一件事是……”
“还有一件事？！”
这次开口的是丸桥忠弥。
“下面要说的就是，将同志分散到日本各地的事情，这是目前必须解决的燃眉之急。至于什么地方安排哪位同事，为了防止有人走漏风声，只有我心中有数。”
“哼，说是同志，却又搞保密行动。”
“一旦事情败露，不光是我们自己，甚至会殃及我们的兄弟姐妹。幕府法令规定，谋反之罪一律株连九族。今天散会之后，大家都要严守机密，连妻子、兄弟都不能泄露。还有……”
说着，正雪的目光更加锐利，
“还有，请各位把和自己不同住一处的兄弟的姓名住址交给我。即使是同志，我也不能允许机密泄露。一朝大事成功，我将开讲家庭和睦相处之道。”
“啊……”
金井半兵卫低呼出声。他之前好像故意煽动正雪般地频繁地插话。
“金井半兵卫，你不服是吗？”
“不……这是恐怖的……恐怖的决定！我是想说，我们的大事已经失去了好机会，船也不能再前进了……对吧，廓念？”
“唔，这……”
“纪州公已经不在江户宅邸了，还特意命名取三十郎大人给我们传话，说他已经把安宅丸烧了，这是纪州公给我们最后的道歉。以名取三十郎为使者，说明纪州公自己定已回到纪州了。此时，老中之中肯定有人向将军进言，一举把纪州大人和我们都剿灭。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来使也不会酒都不喝一杯就匆匆离去了。看来，此事果然非同小可。”
“你……你怎能说这种傻话……”
“对，就是这样没错！真不愧是反应灵敏、洞悉一切的正雪先生的决定……这样一来，无论其他人愿不愿意跟从，都不得不按照您的指令行事，万一拒绝，大家的脑袋可就不保了。是这么回事吧，廓念？一旦我们在此有可疑举动，幕府就会瞬间将道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蚂蚁都跑不掉。看来，今晚的集会也差不多该收场了。”
金井半兵卫说完，将熊谷三郎兵卫、廓念、丸桥忠弥一一看了个遍，然后突然放下了酒杯，继续说道：
“今晚的集会，干脆就把以道场为中心的菊水会解散了吧。至于解散的理由，得找个说得通的。对了！由于我们的疏忽，被烧毁的安宅丸幽灵一旦出现，就会成为株连九族的证据，这么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但是，此时的由井正雪再次紧闭双目，一只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一脸愁容沉思着的神态。被金井半兵卫这么一搅和，感情丰富的廓念和光明磊落的丸桥忠弥，都只能等待正雪的再次发言了。而金井半兵卫只是一个劲地在过分焦虑，不知他是否能够理解正雪的苦楚，抑或是在考虑其他的事情。
如今事已至此，正雪也是毫无头绪，他的心也摇摆不定。
应该和大家做好一同赴死的觉悟吗？或者应该尽力巧妙地拉拢关系，诚心诚意地让大家共同应对局势的变化呢？
从这种意义上看，正雪也不过是个小有才能却也多愁善感的普通人啊……
“纪州已经平安回到领地了吗？”
这里是江户城本丸内新建的家光居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