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过饭,游酢到街上走走,在棋摊边坐下,人们纷纷议论着河北、京东等路农民起义的消息:洛州农民数十万,以张迪为领袖发动了起义,他们在攻打濬州时,张迪战败牺牲;太行山以高托天为首的农民也发动了起义,转战青、徐、密、沂等州。听了这些消息,他再没有心思闲逛,便回家休息。
阳春二月,和州城外莺啼绿柳,烟笼花海,桃李争艳,明媚的春光却依然弥漫着硝烟气味。游酢在秋香的陪伴下带着孙子和孙女一起漫步。看见夕阳下,人们匆匆回家和牧归的牛羊,眼前的风景,令他更加思念自己的老家建阳的富垄村,触景生情,口占五绝一首:“春风吹皖地,桃李已芳菲。草木因时易,牛羊伴夕归。胡驹回北首,越鸟向南飞。江水盈盈去,岸柳却依依。”
三月的一天,游酢读着屈原的《离骚》,想起自己凄凉的晚景,回顾平生的经历,不觉黯然神伤。一种压抑已久的沉郁之气从脚底涌上脑门,他于是提笔写下《拟招赋》一文:
“上帝若曰,哀我人斯,资道之微,肖天之仪,神明精粹,降尔德兮,予无你欺。视听食息皆有则兮,予何敢私?顾弱丧以流徙,返故居兮,谬迷。圈豚放驰,散无适归,蚁慕羊膻,聚附弗离。予哀若时,魂莫予追。乃命巫阳,为予招之。扬拜稽首,敢不只承上帝之耿命,退而招之以辞。
辞曰:魂乎来归魂无东。大明朝生兮,启群蒙;万物摇荡兮,隐以风。迁流正性兮,失厥中。魂兮来归魂无南,离明独照兮,万物瞻。文章焕发兮,不可缄;夸淫侈大兮,志弗厌。魂兮来归魂无西,日入昧谷兮,草木萎;实落材成兮,虽有时。意志凋谢兮,与物衰。魂兮来归魂无北,幽都暗暗兮,深蔽塞;归根独有兮,专静默;有心独藏兮,吝为德。魂兮来归魂无上,清阳朝彻兮,文恍惚;绝类离群兮,入无象;杳然高举兮,极骄亢。魂兮来归魂毋下,素位安行兮以时舍;沉浊下流兮,甘土苴。固哉成形兮,不知化。
魂兮来归反故居。盍归休兮,复我初。范博厚以为官兮,戴高明以为庐;植大中以为常产兮,蕴至和以为橱。动震雷以鼓听兮,守艮山以正隅;秉离明以为烛兮,御巽风以行车。守我坎以御侮兮,开我兑以进趋;资粮械所用兮,何物之不储?四方上下惟所之兮,何适而非涂。虽备物以致用兮,廓我府而常虚;纵奔鹜以终日,燕我居而晏如。惟寞惟寂,疑有疑无,其尊无对,其大无余。曷自苦兮一方,拘魂兮来归返故居。”
农历四月,正是梅雨季节,天气时晴时雨。人们常常可以看见江之南的芜湖、当涂、马鞍山一带雨雾茫茫,而江之北的和州却晴天朗朗。这一段时期,游酢的身体也觉得时好时差。他还是每一天坚持早晨临池练书法,白天读书,傍晚散步。不过,晚上时再没有读书了,而是较早就去卧室休息,入睡得比任何时期都早。
五月初,游酢觉得身体不太舒服,连日昏迷不醒。三媳妇日夜服侍,不哼一声。游拂知道事情不妙,立即通知兄弟姐妹们赶回历阳。半个月后,兄弟姐妹们带着家眷回到家,游酢突然精神起来,能够和儿子攀谈一些事情。他叫人将儿子和媳妇们招呼来,坐在自己身边,当着大家的面交代说:“我百年之后,你们兄弟妯娌要团结,教育好子孙……”儿子和媳妇无不点头。
有经验的邻居悄悄地告诉游拂:“这是将去世的人的回光返照现象,看来,近几天你兄弟们得随时有人守在你父亲身边啊。”
到了二十三日,游酢果然又病了。这天午后天上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雷雨交加。游拂进父亲的房间探望,看见父亲安祥地躺着,秋香伏在床沿睡着了。游拂走到床边摸一下父亲的头冰冷,叫道:“爸爸、爸爸”,没有反应,再按一下鼻孔,已经没有气息了。顿时,游拂一阵悲痛涌上喉咙哭喊起来:“爸爸——”
听到这哭声,所有的儿女和媳妇都吃惊地奔到房间哭喊:“爸爸——”孙子也跑进房间大声地哭:“爷爷——”这一回,玉儿扑到父亲的尸体上哭得前俯后仰,几乎要昏过去。秋香和杏儿上前死命拉她,劝她,都不移寸步。兄弟中,最小的游掞与玉儿最亲近,他看不下去,怕玉儿身体受到损伤,上前边劝说边拉开,玉儿才松手。
游酢去世了。他走完了七十一个春秋的人生旅程,悄然地辞别了人寰。
丧事由游拟主持,他召集兄弟立即进行父亲后事的安排。
第一项是请建阳老家的亲人来,兄弟没有异议;二是关于父亲的朋友、弟子、还有亲戚人员,游拟说:“家父从二十岁到汴京参加太学考试至今五十余年,大多时间从政,主要生活在长江、淮河一带,一生交游的绝大部分都是天下名士。然而,家父的挚友都已经先后谢世,有个别健在的在远地为官,有的退养在家可是已经不能走动。弟子都在很远当官,不好麻烦别人,所以一概不通知了。”三是治理后事的伙食、经费等问题进行了商量。
天仍然下着大雨,人们感觉不到炎热。
游损说:“出殡的日子不能太紧,父亲生前当过朝廷的官,应当搞得热闹些。”
游拂讲道:“不行,天气万一变热,事情就更难办。我们得先抓紧想办法将父亲的身体安置好,等老家建阳的亲人和外家来了再做处理。”
游掞表示:“我同意三哥的意见。”
于是,游拟一边将父亲的尸体下棺,一边立即派人赶回建阳报信,一边派人去请道士并且选择出殡的日期,发讣告送往各地的亲戚和挚友。
建阳的亲人和外家得到信息,火速赶到历阳。
时其堂兄游醇(奉议大夫)尚健在,然年事已高,不能前来,堂弟其藩(时任朝奉大夫)、游酌(时任兵曹)、堂侄游操(宣和二年进士,知县)闻讯也立即赶来。
几天后,亲戚和朋友们也陆续赶来了。游酢生前远地的朋友活着的已经寥寥无几,且年纪大了不能前来,闻讯的也都派儿子前来代为吊唁。
道士做了两天的法事,亲戚们按亲疏进行了祭祀,读祭文。其他亲戚的祭文由理事的礼生代书,代读,唯独杨遹在游酢灵柩前,代其父杨时读《祭游定夫先生文》:
“呜呼定夫!学通天人而时不用,道足济天下而泽不加乎民。今其已矣,夫复何云?怅百年之永诀,犹想见其音容。
念昔从师同志二人,今皆沦亡,渺余独存。虽未即死,而头童齿豁,茕然孤立而谁怜?叹我先生微言未泯,而学者所记多失其真,赖公相与参订,去其讹缪,以传后学。书往未复,而讣已及门。呜呼悲夫!宜任其责者复谁欤?斯文将泯灭而无传欤?抱憾编而求之,掉此志之不伸。重念南北相望,不得凭棺一恸,徒陨涕而驰神。余言之悲,闻乎不闻?”
出殡前的一天,天突然放晴。人们一个个觉得自己身体轻松了许多。
出殡的那天,游酢的亲属、亲戚,当地官员、乡绅和历阳当地的乡亲以及邻县闻讯赶来的新旧朋友,都来相送,哭声盈野,场面非常的壮观。
后事料理完,兄弟又商量一番,遵从父亲的遗愿,决定年底再将父亲的灵柩移往含山与母亲合葬。兄弟们又讨论,墓要做三合土的,要立墓碑,建神道(墓前的甬路)。大家又考虑到墓在含山上,墓和神道打三合土需要沙、石、黄泥,备料至少也得两三个月,再加上做工,时间得五六个月,于是将合葬的时间定在明年底,具体时间要请看日子先生选择。经费开支方面,经过商量,兄弟平分,至于长兄儿子的家凭他量力出多少是多少。
十二月,众兄弟将游酢灵柩移到含山县轩辕岭上与吕氏墓地合葬。
四兄弟和侄子们祭祀完新的墓地,默哀。
游拟见情,说:“大家节哀吧。让父母在这里静静地安息。”众人听了他的话,都停止了哭,跟着他下山。
第二年春节,游拟兄弟团聚,饭后在一起回忆父亲生前的事情,游拟提议:“父亲生前当过朝廷和地方官员,又是天下闻名的学者,应当请人写一篇碑文。”游损听了,讲:“自然请杨时亲家撰写,他是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最了解父亲,又是大学问家。”游拂说:“那好,我比较有空,过些天去一趟将乐请亲家写,顺便看望一下他老人家。”兄弟们都知道:杨时离开官场十年闲居在家,心态好,善于修养,读书、做学问,往返于常州和家乡之间,四处讲学,虽然已经七十二岁,精神却还不错。现在居住在老家将乐。
几天后,游拂从历阳出发,过长江下江南去找杨时亲家撰写碑文。
游拂来到杨时的家,说明了来意。这天晚上,杨时在灯前坐下准备拟写碑文。回忆起与游酢的交往和情谊,如今自己也已经垂垂老矣,饱受曲折又穷困潦倒,眼下又孤独,再没有像游酢一样的知己可交谈和倾诉衷肠了,想着想着,不禁心酸地流下了眼泪。百感交集之下,他挥笔写下了《御史游公墓志铭》的碑文。
游拂拿到碑文赶回历阳,请工匠打碑文。
清明节,兄弟们再度聚首,带着儿子和孙子们将碑文抬到墓地,把石碑安好之后举行了简单的祭祀礼仪。
众兄弟看着杨时写的《墓志铭》碑文,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在一旁的儿子、侄儿、外甥们也哭了。还好,人群中没有女眷,哭声并不是很大、很长。
夕阳下,一只大鹏向南飞去,南天一望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