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四年正月的春节,江淮一带百姓在四处兵荒马乱中显得冷冷清清,历阳城也如此,人们时时担心朝廷的军队或者哪一股农民军残部会路过,街上的行人没有往年的多,大多店铺门都紧闭着,只有肉铺和菜摊前有些人走动,没有一点热闹的气象。到了十二三日,有个别的店铺才壮着胆陆续开业。因为天下人也都知道江淮自从宣和二年来兵事连年不断,很少到这里走亲访友。游酢的家却很有人气,儿子和媳妇担心父亲寂寞,除夕前带着孩子聚拢到历阳来,一家十几口一起生活,倒比平时更热闹。儿媳妇们的娘家不时地有人来看望年老的游酢。
远在常州的杨时,他的日子也一样不好过。因为当余杭知县时,蔡京要将填湖为死去的母亲做风水,杨时反对,不久他便被调任萧山知县。政和四年萧山县令期满,朝廷给他任提点明道、国宁二观的职务。到了这一年,他连管理宫观的职务都被罢免,没有了俸禄,家庭生活因此很穷。在京城的朋友郭慎求知道了情况,写信问他有什么愿望,杨时回答:“我因为生活清贫,求一管理仓库的职务就可以。”后来,郭慎求就通过关系任命杨时为毗陵(常州)管理市场事务的小官,杨时气愤说:“管理市场的事情,我向来不认为怎么样,难道可以担任吗?”于是不接受。
二月底,山东郓州梁山泊宋江的余部继续起义反抗,相州农民军也在贾进等领导下起义。
一天,游酢收到陈正同派人送来的讣音书,知悉其父陈灌死于楚州,不胜悲哀。他夜里辗转反侧,怀念与陈灌数十年交情,披衣而起铺纸研墨,写《祭陈了翁文》。写着、写着,他想起自己的朋友大多相继去世,只剩下一两个,又回忆与陈灌三四十年来的友情,不禁一阵心酸,泪水忍不住地溢出眼眶。当文章写完,远处已经传来了鸡啼声。其祭文如下:
“呜呼陈公,万夫之杰。太虚无尘,心凝知澈。经纶大猷,如掣裘领。灼知几先,眇绵作炳。虑远而知者疑,言危而弱者警。蓍龟有稽,可观而省。
呜呼陈公,知事道而已,不知鼎镬之临其颠也;知殉国而已,不知陷阱之横其前也。厄之白首,而气愈和;蹙之死地,而志愈坚。处约弥久,妻孥裕然。畎亩念忠,顶撞利物,人疑其为墨;平生拯饥,任重一身,我知其为稷。行道之人,闻者那恻。意者天将降之大任而空乏其身耶?意者我君将追念其笃诚,发独断而收之以泽斯民耶?呜呼!孰谓流离川途,迥回万状,而沦于淮楚之滨耶?呜呼!孰谓谋猷可以托心腹,力可以任股肱,而志愿卒不伸耶?浩浩元精,掺不知其因耶?岁首之书,后讣而达,执书一恸,骨惊心折。
呜呼陈公!盖将有哲人能尽知而贤之,有志士能慷慨而言之,有仁人能经纪其家而存之,有良史能具载其实而传之。区区鄙词,曷足以涉其流而溯其源乎?寓奠一觞,聊荐捆幅。东望伤怀,泪落横臆。尚飨。”
第二天一早,他一醒来招呼道:“损儿,你代我前去楚州一趟,祭奠陈大人。”游损应道:“好,孩儿就去。”接过书信,备了马即赶往楚州。
目送着游损远去,游酢便吩咐家人:“上街去买些香纸烛和供品来。”
中午,他摆好供品,踱到卧室拿出《祭陈了翁文》,焚香、点烛,朝南天作了三揖说:“了翁兄,定夫有礼了。”
游酢由于已经退养在家了三四年,穷愁潦倒而且年老多病,视力不佳,自己同辈的好友与同僚不少离开了尘寰,个别健在的有的已经走不动。他几十年在官场上辗转,不像杨时一样有众多的弟子,加上江淮处于兵荒马乱地带,因此更少人来看望他。四个儿子中,游拟和游掞只领微薄的朝廷俸禄勉强度日,只有逢年过节会回来看看;由于战争游拂、游损的生意也大不如前,日见萧条,他们不得不出外奔忙。他心里觉得有些孤单,还好有好几个孙儿、孙女在膝下绕着。他有空时只是依然临池写字。
三月的一天,曾开返回历阳老家扫墓完后,前来拜访游酢。曾开曾经担任过朝廷的“中书舍人”,因为得罪蔡京被贬为“大宁监”。他依然以师礼相见,说道:“学生曾开拜见恩师!”游酢格外的高兴,喜笑颜开,握住他的手,说:“免礼、免礼,太想你了!”师生两人座谈了一会,曾开问道:“恩师近来读什么书?”游酢答道:“年纪老了,眼睛不好,已经很少看书。你呢?”曾开回答说:“什么书都读,《南华经》也读。不知恩师读过《政和万寿道藏》吗?”游酢说:“黄裳赠送我一套,粗粗浏览一遍,没有细看。”曾开说:“此书内容甚丰,黄老前辈花了不少心血。”游酢说道:“他向来好佛,长期收集这方面材料,以他状元之才,当然编得到家。”曾开说:“真是萝卜芥菜,各有所爱。我朝上至太祖,下至官员非佛即禅,(苏)东坡、黄山谷、恩师与龟山先生等皆如此。”游酢说:“无论信啥,关键在于心正。佛、禅本身是教人向善、行善,可是有的过于偏执以至迂腐不化,有的心行不一,名向善,实行恶,则悖其所信。如今朝中当权者,似乎只信儒,满嘴的道德仁义,看去似个君子,骨头里专门谋己之利,行害人之举。”曾开听了点头,说道:“往昔,学生不以先生信禅为然,经历几番磨难始知世道险恶,近年来亦向禅家所言。敢请教恩师,儒、道、禅何者为善?”游酢说道:“我一生所奉一个‘理’字,所用谨从‘中庸’二字,儒、道、禅皆有所学,释、墨亦有所涉,皆不迷信,择其善者而从之,适道而行。”曾开欣喜地起身,说道:“恩师此言乃为至理,学生洞然大悟矣!恩师之所以能够如此达观,实得明道与伊川二先师所学和真谛。”游酢问道:“此言从何而起?”曾开回答道:“学生闻明道先师学不废释、墨,为人宽宏大量,而伊川先师则善养性,年虽古稀不觉衰老。”游酢笑着说:“你不愧为程门再传弟子。”曾开很高兴,拜谢了游酢,告辞而去。
一日到街上下棋,忽然,有一个小孩跑来,说道:“游大人,你家来客人了,快回去。”游酢连忙起身对众人说:“对不起,我先走了,改日再会。”
游酢回到家中一看,不是别人,而是刘安世。刘安世虽然已经满头白发,却神采奕奕,游酢惊喜地喊道:“元城兄——”刘安世见游酢还精神矍铄,也兴奋地站起问道:“定夫老弟——”两人上前拥抱着,激动得溢出喜悦的泪花。游酢说道:“我们还能够见面,幸运啊!”刘安世放开手,说道:“这是苍天有眼。”游酢问道:“坐,元城兄在宜昌生活怎么样?”刘安世坐下回答道:“还好。”这刘安世原本是个诗人,又精通音律,他的诗一时名传天下,如:“万古照临终忌满,一轮明彻岂须圆”(《八月十四夜月》),“同志不渝均管鲍,清风特立若夷齐”(《双柏》)。他自从被贬到湖北宜昌的峡州,专门做学问,也写了不少的诗作。于是,游酢询问道:“元城兄,近来可有什么新的诗作?”刘安世答道:“嗨,我的诗不如叫白开水,哪敢班门弄斧?”游酢说道:“你的诗怎么不好,《八月十四夜月》等写得多好,而且你的弟子杨万里的诚斋体能够自成一家,与你的诗风影响甚大。”刘安世答道:“要说廷秀的诗风,那倒多少有点我的影子。”游酢说道:“文如其人。其实,诗的风格各有千秋,这是好事。如果都含蓄、婉约或者都豪放、直率,千篇一律,那还叫艺术?百鸟争鸣,繁花似锦那才真正的春天。”刘安世转而问道:“你看如今的形势如何?”游酢回答道:“元城兄真是名如其人,忧国忧民的忠臣啊。如今,我已经退养在此,且年迈体衰了,这里连年争战,有家不能回,成了井中之蛙,朝廷的信息几乎没有,有则只是听闻而已。”两人开始交谈天下大事。
中秋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
游酢独自走出城门,来到长江边上的堤岸散步。看见一座陈旧而破落的宅院,门虚掩着一半,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这是地方上曾经红极一时的豪宅,主人也来自江南,最终客死他乡,如今已经人去屋空。他推门而入,院内野草横生,不禁心头顿时凄凉,收脚转身出屋。夜里想到自己一生几十年宦海沉浮,到头来因为贫穷老病,有家不能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浮现着老家建阳的山水、亲人、往事……直到天亮前才合一眼。这一回路遇江边旧宅所见残破情景,正是:“向晚江天霞染红,霜风凄厉卷帘栊。门庭冷落蛛张网,台阶清凉草蛰虫。孤雁横空声万里,乱花满院影千重。年年难解江南梦,枕上溪山梦幻中。”
进入冬天,江北一片冰天雪地,有钱的人几乎都躲到屋里度严寒了。但是,贫穷的人们为了温饱还在街上、码头或者地里拼命着,有的则在流浪乞讨……
宣和五年正月,游酢精神状态很好,一家十几口人吃了团圆饭。过完年,兄弟们商量一番,觉得父亲年纪已大,除了三个兄弟都各自去赴任外,第三个儿子游拂和媳妇、孙子孙女们都留在家里。这时,游酢已经有八个孙,其中三男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