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游酢卜了一卦,一看却是“地雷复”(上坤下震),根据卦象一分析,蔡京不久当又恢复官职。游酢暗暗吃惊,看来自己在“鸿庆宫”又要长呆了。
那蔡京被刘逵等所排挤,愤怨极,必欲将刘逵除去,以泄私忿为快。他私下与同党御史余深、石公弼密谋,决定利用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的郑居中和郑贵妃关系,奏说赵挺之、刘逵的不是。赵佶于是怀疑及赵挺之、刘逵两人,又要起用蔡京。最后,余深、石公弼两个御史联名弹劾刘逵,说他:“专恣反复,陵蔑同列,引用邪党。”一道催命符,竟将刘逵驱逐,出知亳州;赵挺之也被罢为“观文殿大学士”、“佑神观使”;再授蔡京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请求皇帝下诏改元,又实行神宗时的政策。
那刘逵为人豪爽耿直,而且胆大,从来不怕事。他被贬亳州后,觉得闷慌,便来拜访游酢。游酢敬仰他的为人,即热情相待。两人现虽然都在江淮生活,刘逵毕竟当过“中书侍郎”(副宰相),游酢仍然以上等贵宾相待,设宴为他洗尘。刘逵说道:“定夫兄,你就别讲究太多,把我当兄弟看就不错了。”游酢应道:“中书大人,说实话,‘元祐党人碑’要不是你,不知何时才能够毁掉,凭这一点老夫与同仁就得给你磕头称谢呢。”刘逵说道:“照理我今天不该来你这里,要是有人报到朝廷,蔡京肯定会说我们结为私党,连累了你。”游酢笑道:“怕什么,老夫这一身也不是肉泥做的,如李贺的吟马诗中所说‘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瘦骨还能铮铮响呢。”两人大笑一阵,接着又交谈许多,谈得甚为投机。游酢留他过一宿,次日他便继续赶路。
一日,游酢想起去看望隐居在舒州山中的李公鳞。
那李公鳞称病回乡并不在家里住,而是到城南的龙眠山隐居,整日作画或者写诗。他曾经在朝廷当过“龙图阁学士”,后来当“御史检法”,名重天下;加上平时交游很广,所以即使躲到了深山也不时有朋友前往探望,如苏轼、黄庭坚等等。他晚年以绘画著名,人们只知道他是画家,官职反而被人忘记了。他开创了白描的画法,不仅有《维摩演教图》、《仕女图》等名作,而且有最具代表性的杰作《五马图》。那五只马分别名为:凤马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满川花。这幅画全用白描法,只在少数地方用淡墨以提、点、折、逆等手法,轻重有度,疏密得当,运笔自如,线条简练,构图自然,勾勒出马匹的不同特征以及不同风貌,每只马无不形神毕肖,气韵飞动,很好地突出体现了李公麟白描技法的特色。
龙眠山森林茂密,岩壑幽深,林中有飞瀑流泉,飞禽走兽,空气清新,极适合隐居人生活。
一路山花,满耳鸟声,大晴天里艳阳高照,走在山林里却清幽凉爽,轻风拂动发丝和衣角。游酢来到山中见岩崖下有一座茅屋,想必是李公鳞的住处。
这时,见一书童出来,游酢于是上前问道:“这里可是李大人的住处?”书童瞧见来人不俗,应道:“正是。我禀报去。”
“是游酢大人吧。”屋里话音一落,李公鳞便出门相迎,说道:“早闻游大人到鄙乡,不曾前往造访,反而有劳驾临,折煞老夫也。”两人互相作揖、施礼,李公鳞牵着游酢的手,又说:“请进屋坐。”
搞艺术的人,生活较散漫,屋里衣服、鞋帽随便搁,墙上、案上到处都是画作。李公鳞笑着说道:“不好意思,请随便坐。”游酢道:“没事,君子不拘小节嘛。”两人相互问候一阵之后,又交谈了昔日在京的往事。游酢感慨道:“真如杜甫的诗所云‘最是一年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啊!”李公鳞回答道:“我如今是山野之人,山中无岁月,不知天下春呢。”说罢,两人哈哈大笑。不一会儿,书童端上茶来。李公鳞道:“山中无佳肴,权以茶当酒吧。”游酢端起茶揭盖一看,问道:“这是‘天柱剑毫’?”李公鳞说道:“是。这茶是鄙乡传统的名茶。”因此,两人边闲谈边品茗。
吃过午饭,李公鳞带游酢参观了他近期的一些画作。浏览了一周,游酢道:“今天,我是特地来拜访你,大开了眼界。”
李公鳞说道:“好啊,我长期在山中,也难得有几个朋友前来做伴。以前东坡和山谷(黄庭坚)会来,可惜都已经作古了。他们给我题的诗还在呢。睹物思人,实在情犹难已。”
游酢答道:“是啊,人生易老,天地间还是自然的山水才是永远的主人。我一生是画盲,假如能够像你一样作画,寄情于山水之间多么洒脱。”李公鳞看一眼游酢,说道:“人有一技之长就够了得,你的书法不错,我同样羡慕。”
自古书画同缘,都是在点、线上做功夫,讲究营造意境和艺术技巧的。两人又曾经同朝为官且性格相投,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攀谈得投机。
傍晚,游酢起身向李公鳞告辞。李公鳞拿起一幅野马图,说道:“这聊表我一点心意,给大人留个纪念。”游酢推辞说:“怎么好意思平白地收你的大作。”李公鳞拉着游酢的手,说道:“我知道大人一向清廉,不愿收受所赠之物。但是,我送的不属于受贿,朝廷知道了就说我贿你到山中来一起闻鸟语花香吧。”游酢见他如此说,便收下那幅画,心想:自己怎么能够白拿别人的礼物?于是,当场将自己的诗《山中即吟》写了一个条幅,道:“李大人,我这条幅也给你留个纪念吧。”李公鳞见了道:“好,你的墨宝我会好好保藏。”游酢下山时,李公鳞还送了一程。
回到太平州,吕氏说:“陈大人的公子长方下午来拜访你。”游酢问:“他在哪里?”吕氏回答:“上街去了一两个时辰。应该快回来了。”游酢听了,坐下休息。
过了半个时辰,陈长方忽然前来,进屋见了游酢,鞠了一躬,说道:“师公大人在上,奉家严遗命,长方来拜见师公大人并恳请收留指教。”游酢想到这孩子的父亲陈诜去世之事,心中涌起一股悲伤,却安慰地说:“免礼。坐吧,你来了我很高兴,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吧。现在我赋闲在家,可以陪你学习。”陈长方依然站着,答道:“谢师公大人!”游酢问道:“令堂和令弟好吗?”陈长方应道:“都好。”就这样,他留在了游酢身边。
二月的一天,周行己路过太平州特意停船改道前来拜访游酢。游酢问道:“君今日何缘驾临?”行己答道:“家母年事已高,奉养不便,因此请求回乡奉养。”游酢称赞道:“君之孝心可嘉。朝廷现在封给何职?”行己答道:“温州州学教授。”当时,周行己考中进士,参知政事冯京想将其女嫁给周行己,周行己婉言辞谢说:“盲女为我母所爱,我应完成我母之志。”周行己果然回家娶盲女为妻。因此,天下读书人对周行己都非常的敬重。游酢又与他谈论了一夜。
次日,周行己告辞起程回家,游酢送至大门外,挥手道:“有空再来啊。”周行己回头说:“师兄,再见。”说完,昂起头阔步走向远方。
周围相邻的几个县年轻的秀才继续前来求教,游酢尽管一再申明自己不能收徒,他们也不走。游酢没有办法,只好白天放下手头的《论语解义》来给他们指点。因此,游酢除了旧友,尽量减少社会的应酬,白天放时间跟年轻人在一起。不过,形式上改为有时在家里座谈,有时练书法,有时一起去郊游,有时集会吟诗,以各种方式来影响他们。晚间,他继续写《论语解义》。
到了四月初,《论语解义》(共十卷)一书已经全面完成。游酢想到:人生难测,自己已经五十多岁,趁现在精力还可以抓紧多做些事情,还是趁热打铁把《孟子解义》一书也写完。他又开始沉浸到《孟子》一书注解之中。
《孟子》一书共七卷,二百五十八章,是议论文章体裁,孟子的“仁政”思想在各章都有精辟的论述。但是,如何使世人读懂、理解孟子话的深刻含义,游酢进行了多番的思考,夜以继日地写《孟子解义》一书。
到了八月初,《孟子解义》一书已经写完了大半,完成了六卷,只剩下“尽心”一卷了。
中秋前的两天,芜湖的杨秀才前来邀请游酢和李柽、唐敏求、周紫芝几位平时相识青年的文友一起到芜湖集会、游览。游酢觉得出去走走也好,可以使自己精神上放松一下,很爽快地答应了。
芜湖由于地势低平,多为湖塘沼泽地区,因湖沼草丛,鸠鸟云集,而得名鸠兹,又称“勾兹”、“皋兹”、“祝兹”等。在鸠兹附近有一长形湖泊因“蓄水不深而生芜藻”,故得名“芜湖”。公元324年,东晋初年大将、权臣王敦在鸡毛山屯兵筑城驻守,故有“王敦城”之称。
游酢带着陈长方和众青年来到城区中心,见有一个湖。那湖叫“陶塘”,依赭山,傍弋水,杨柳依依,秋高气爽,风和日丽,万条柔丝,低垂摇曳,倒映水中,浑如一幅天然水墨画卷。有人在湖边游览,也有小孩、年轻人在湖中泛舟;漫步观岚亭,凭眺赭山,湖光山色,十分迷人。细柳掩映下,湖中亭台楼阁,曲桥长廊相映生辉,使人仿佛如置身于杭州西湖。湖心的亭中站着一位娉婷女子,杨秀才领众人前往那亭。大家说说笑笑来到亭中。亭中陈放着茶水、果品,还有一把琵琶。那女子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地迎接客人们到来,大家都还了礼在亭中坐下。杨秀才将大家介绍给那女子,又介绍道:“这便是我平时给大家讲过的云仙。”众人更加注意那女子。云仙年龄三十五六,柳眉轻拂,眼含两潭秋水,腮若娇杏,樱桃小嘴,站着活像观音,秀丽而端庄,气质高雅。见大家坐定,云仙大方拿起琵琶,自我介绍道:“奴家云仙,家在江南苏州,自幼失却双亲,幸得老艺人好心收留抚养成人,几年之后哪曾想到恩人又不幸谢世而去,奴家从此流浪天涯……且听奴家弹一曲。”声音悲切凄凉,其悲惨的遭遇令在座的无不催泪。忽然,一声琴音划破湖面的宁静,众人之心顿然提起。俄尔,犹如春风拂面,百鸟啼春,百花绽放,继而似春潮初涨,仿佛有人轻轻地撕帛,潮水渐来渐大,潮声渐来渐高,突然怒潮滔天,其声悲壮,响彻云霄。如有雷霆大作,暴雨将至。众人正抬头仰看天空,陡然间,声音转为哀雁横空,其声悲凉凄切,渐来渐低,听者为之怜悯,为之哀叹。戛然一声,琴停音断,但见女子粉脸泪珠盈盈,犹如梨花含雨,众人见了皆黯然神伤。云仙道:“奴家现在孤身一人,多年来积蓄已足够所用,众人今日能够终听一曲,知我一二也算知己了。”说着用衣袖拭去泪水,游酢忙递给手巾,道:“姑娘,用这手巾吧。”云仙接过手巾,点头道了谢。这时,游酢发现自己的脸上也有几道酸酸的泪水,于是感叹道:“想不到朝朝苦命的都是老百姓。今日我可是与唐朝白居易一样,又是遇到一位琵琶女啊。”大家听了都静默了。过了好一阵,还是那云仙打破了沉寂,她说道:“不好意思,让诸位扫兴了。奴家在此赔礼、辞别了。”游酢听了吃惊地问:“姑娘前往何处?”那云仙回答道:“奴家四海为家,走到哪儿算哪儿吧。谢谢游大人和诸位,后会有期。”深深地鞠个躬轻盈地走了。众人本来计划想在芜湖多游玩些地方,然而听了云仙的琵琶都没有了游兴,便与杨秀才分别,回太平州。夜里,想起那云仙的身世和命运,游酢感慨万千,写有一首《琵琶曲》,不知下落。其后人补作一首,诗云:
苏州有女号云仙,袅娜身材影翩翩。斜抱琵琶轻撩指,边弹边诉泪如泉。
奴家自幼双亲失,幸得伶翁收养焉。五岁学文宫商调,八岁上街换饭钱。
十岁江湖行卖艺,三年走遍路千千。十五恩人忽去世,孤身辗转楼馆间。
半饥半饱头发乱,衣衫褴褛宿街边。举目无亲挨打骂,蚊叮虫咬有谁怜?
十六遭逢人拐骗,身陷泥塘洗不清。逃出狼窝入虎口,任凭摧残守清名。
扬州公子动情义,怡院赎奴花巨金。从此奴家得依靠,夫妻恩爱好光阴。
谁知好景不长久,公子暴亡又失亲!暗恨身微又薄命,多灾多难不能伸。
重新再走旧时路,沦落天涯十几春。江南江北飘不定,辛酸遭遇告何人?
曲终粉脸盈盈泪,听者何人不恸悲。湖敛波光山色悴,江淮迁客亦低眉。
游酢继续写了《孟子解义》。“尽心”一卷,共有八十四章,占《孟子》一书的三分之一篇幅。
到了九月初,《孟子解义》一书才全面完成。这本书共十四卷,书中全面地反映了游酢以历史的眼光和结合时代的发展见解对孟子思想深入浅出的阐述。写完这一本书,游酢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十月,游酢听到了李格非和李公鳞去世的消息。
不久,孙大廉从京城开封来,游酢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坐下喝了几杯茶,孙大廉说:“亲家,最近朝廷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情,河北都转运使梁子美为了得到高官厚爵,将漕计(航运的税费)钱谷全部用来供皇上享用,甚至不惜用钱向辽购买珍罕的女真珍珠献给皇上。皇上对此十分赞赏,提拔子美为户部尚书。”游酢听了,应道:“哦,有这一回事情?”孙大廉讲:“我说的千真万确,子美已经到任啦。”游酢叹道:“连圣上都如此,朝廷腐败不可救药也!”孙大廉住了一宿,第二天便回去了。
年底,陈长方返回闽侯看望家人、过春节。
欲知新年景况如何?请君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