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了《论语》的“凤头”, 接着再说说《论语》的“豹尾”。
中国文人, 喜欢把精彩文章的结尾称为“豹尾”。“豹尾”, 色彩艳丽, 简洁、生动、有力, 容易予人以鲜明的印象, 回味无穷。
《论语》的“豹尾”, 当然也是在全文的最后, 第二十篇《尧曰》的结尾三句: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不知礼,无以立也!
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命, 是我们经常需要探讨的一个概念。过去, 人们常把信奉“命” 的言行视为封建迷信, 好像一说到命, 就是大逆不道, 非得大批特批一顿不可。其实, 这很值得商榷。命的概念应该是很宽泛的, 不能只做一种解释。
孔夫子在这里倒没有要我们信“命”, 也没有要求我们完全听从“命” 的安排。他老人家只是要我们“知命”, 要知道“命”、了解“命” 是怎么一回事, 否则, 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君子。
那么, 什么是“命” 呢?
我觉得, 命是我们的生活历程中那些不能改变或者难以改变的东西。比如,有些人生来是女人, 而有些人生来就是男人, 男人和女人各有各的生理功能和社会责任, 这当然无法改变。再比如, 由于遗传的原因, 有的人高大魁梧, 相貌堂堂; 有的人却相貌平平, 甚至丑陋, 身高也只有一米四十几, 这当然也无法改变。说这些是“命中注定”, 没有问题吧。
冷静地想一想, 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一面, 而且这一面往往又是不能改变的, 从而造成了每个人在社会上占据着不同的位置、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风云人物、英国元帅蒙哥马利, 曾经把手下的军人分为四种类型: 聪明的、愚蠢的、勤快的、懒惰的。他认为, 聪明无比而又特别勤快的人, 最适宜的职务是参谋; 性情懒惰但头脑灵活、耳聪目明的人, 可以培养为司令官。蒙哥马利的主张, 不能说没有道理。这种从实践中提炼出来的经验, 往往最实用也最管用。
有一句常常被引用的话, 不想做元帅的士兵, 不是一个好兵。据说, 这是法国人拿破仑的一句狂言, 确实十分贴切地描绘出了他本人的狂妄和野心。然而,我们换一个角度掂量掂量这句话, 就会发现, 一个成天想当元帅的士兵, 绝对不是一个好兵!
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分量, 一味地追求不可能达到的极致目标, 最终带来的常常是悲剧。
然而, 社会上的人们常常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动不动要和命运“抗争” 一番: 明明只有一米七十的身高, 非要想和姚明比个高低, 要去NBA谋求发展; 天生了一副公鸭嗓, 五音还不齐全, 偏偏要做明星梦, 拼死拼活往荧屏上闯, 不撞个头破血流决不罢休!
类似的事例, 难道还少见吗?
人类是富于浪漫色彩的高级动物。每个健康的人都有过幻想的经历, 尤其是在青春时期, 幻想的力量和影响几乎无处不在。幻想自己成为伟大的人物, 幻想自己能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事业, 幻想自己去当明星、作家、工程师、发明家、政治家, 幻想自己奇遇白马王子、天仙美女, 幻想、幻想再幻想, 直至自己长大成人, 幻想最终破灭!
孔夫子说, 三十而立, 五十而知天命。古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来岁, 三十而立、五十才知天命, 是不是太晚了?
晚是晚了点, 可这是人们自己造成的客观事实, 没有办法改变。回首人生道路, 年轻的时候, 什么话都敢讲, 什么事情都想做, 也都敢做。对别人的成就和地位, 往往不屑一顾: 你能做到的, 我也一定能做到! 慢慢地年龄大了, 才有可能领悟到, 别人能做的事情, 自己真的无法做到。简单地讲, 上海的小伙子刘翔, 百米跨栏如飞燕一般, 只用十三秒左右。换一个人, 累得吐血, 也跑不了这么快。
只有大智慧的人, 才会及早悟出类似的道理。
语言大师侯宝林先生说过, 一个人要想做出一番事业, 要有三个条件。第一, 要看你是不是那个材料? 侯先生说, 他也曾经想过, 挣个世界冠军, 给国家争光。可是不行呀, 就他那身体, 打乒乓球, 累死累活也打不过庄则栋。思量来思量去, 自己只能说相声, 就得走这条路了。第二, 要有名师指点, 少走弯路,还能尽快提升到更高的境界。第三, 勤学苦练。第三条最不重要, 这是因为, 几乎所有的人在短时期内都能做到勤学苦练。
侯宝林先生的一番话, 的确可以令人大彻大悟。仔细想想, 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看你是不是那个材料?” 也就是问你: “知不知命”?
体育界选运动员, 文艺界选演员, 特别是芭蕾舞演员, 要仔细验看孩子的腿骨和身材, 条件不够的绝对不会被选中。这些基本条件, 也应该是“命” 吧。
知道自己是什么材料, 选择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 踏踏实实地从事自己能够胜任的工作, 健康而快乐地行进在人生道路上, 不是君子是什么?
第二句, “不知礼, 无以立也”。通俗地解释, 不知道什么是礼, 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孔夫子特别注重“礼” 的作用。“礼” 是必须遵从的道德上的界限,不应逾越雷池一步。他曾经这样要求自己的弟子: 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 非礼勿言, 非礼勿动。在和儿子孔鲤的对话中, 孔子也是要孔鲤去学礼, “不知礼, 无以立也”。
那么, 什么是“礼” 呢? 从孔夫子的论述中, 我们不难体会到, 礼就是规矩。做事情、做人, 都要按照一定的规矩去做, 才不会走偏差。
“礼之用, 和为贵。” 这是孔子的学生有子讲的。“和” 的意思是恰当, 拿捏好分寸, 恰到好处。为了让学生们理解得更为准确, 孔子对这“恰到好处” 作了十分详尽的解释: “恭而无礼则劳, 慎而无礼则葸, 勇而无礼则乱, 直而无礼则绞。” 对人恭恭敬敬, 当然十分必要。但如果恭敬的过分, 成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对方可能会感到不舒服, 旁人看着也很讨厌, 一番努力反而徒劳无功, 岂不是费力而不讨好? 做事谨慎, 是很可贵的素质, 但若谨慎得过头, 胆小如鼠,畏畏缩缩, 畏葸不前, 反而会耽误大事, 甚至会酿成大错。见义勇为, 挺身而出, 历来为英雄之本色。可是, 如果勇猛得过了头, 甚或出现防卫过当, 误伤他人, 把事情越搞越乱, 将好事办成错事, 后悔莫及之时, 该有多伤心! 性格开朗, 为人直率, 有什么说什么, 常是被人称赞的优良品质。但若出言不慎或出言不逊, 无所顾忌, 信口开河, 就会被人认为是尖酸刻薄, 不怀好意, 惹人厌恶。
总而言之, 运用礼, 一定要保持在合适的火候上, 既不能“过”, 也不能“不及”。孔子说, 过犹不及, 都是错误的。
知礼, 是让我们以适当的方式融入社会。这一点特别重要。
现在, 有一些人使用不正当的甚至是肮脏的手段, 得到了巨大的权利和财富, 遗憾的是, 这些人不但没有受到社会舆论的公正谴责, 反而被某些人视为成功人士, 贻害后人。比如, 有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 靠着女人的特殊本领, 闯入一个个家庭, 并使用不为人知的独特手法, 拆散一个又一个家庭, 同时运用结婚、离婚再结婚的手段, 变成了某一业界的知名人物、某一名人的合法妻子、某些财富的合法持有者。大家冷静下来思考一下, 如果全社会都吹捧这种人, 以这种手段进入主流社会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的生存环境会变成什么样? 千百年来,我们的前辈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社会文明, 还能存在下去吗?
现在, 的确有些人心不古了。宋代, 大奸臣蔡京被递解遣送出京城。尽管他带着满船的金银财宝, 身边又有如狼似虎的一干随从, 但沿途的百姓们对他嗤之以鼻, 粮食不卖给他吃, 水不卖给他喝, 旅店不准他租住。人们的正义行动, 压住了蔡京的气焰, 虽然手中握有那么多财富, 最终他却活活饿死在金银财宝之中。在号称文明程度大大发展、进步的今天, 再遇到蔡京, 我们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
第三句, “不知言, 无以知人也”。人世间的所有感情交往, 都需要依靠语言。按说, 除非是方言或外国语言的限制, 可能会造成情感交流障碍, 一般情况下, 我们都能听清楚对方讲述的内容。但听清楚并不意味着能听懂、能听明白。
这是因为, 我们人类的语言实在是太丰富了, 有时候, 丰富得可以令人如坠五里雾中。
有些话, 是不经意说出的, 也许并非说话人的本意。《论语》中记载, 孔子和弟子路过一个地方, 听到弦歌之声, 不由得说了一句: “杀鸡焉用牛刀?” 弟子们听着不对味儿, 觉得和先生以往讲的道理不一样, 便追问孔子是怎么回事儿?
孔子大概是笑着说, 我那是一句玩笑话, 不要当真。类似的事例, 古往今来数不胜数。听别人讲话, 能知道对方真正的用意, 也需要一些鉴别能力。我们不能不在这方面下下工夫。
有些话只是比较动听而已, 说话人并不准备真正地负责任。上海市场上有一句挺有名的广告用语: “买某某某某, 给你带来好运气!” 我们不禁要问, 买了你的东西, 出门跌了一跤, 路上还把钱包丢了, 根本没有得到好运气, 你负不负责? 你打算赔偿吗? 而且, 买一件东西就能带来好运气, 可能吗? 有道理吗? 真的能实现吗? 生活中, 可以碰到很多类似的广告。毫不客气地说, 类似的允诺基本上是不算数的, 如果把这些话当作金玉良言, 离倒霉的日子就不太远了。
有些话是说给别人的, 让别人去做, 自己不一定去做。就好像到处宣传劳动光荣的人, 很少亲身参加劳动。很多领导者, 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要求别人一丝不苟, 制定的政策法规滴水不漏, 但对不起, 就像过去人们常说的那样: 马列主义“手电筒”, 只照别人, 不照自己。这样的话, 说出来意义也不大。
有些话是大话、空话, 最典型的是逢年过节发的短信息, 可以说是用尽了天下最无聊的语言, 表述着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感。2007年初, 有一条“送猪” 的短信息。按照短信作者的说法, 要送出一万多头具有各种象征意义的小猪给朋友,翻来覆去地讲些拜年话, 乏味得很。其实, 把好话说尽了, 就没有味道了, 反而让人觉得好笑。以前, 有一首有名的歌曲《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歌中唱道: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它不怕风吹雨打, 它不怕天寒地冻。
它不摇, 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巅。” 这样的豪言壮语, 听起来很有些顶天立地的味道, 很能激发人们的热情。可是, 认真想一想, 即使是松树, 能永远挺立在山巅吗? 动不动就讲“永远、永远”, 天底下真的有永远的事情吗? 单纯靠豪言壮语激发起来的热情, 能够长久吗?
孔子就不这样讲话。老先生也赞颂松柏, 但他只是说“岁寒, 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柏并不是不凋零, 只是“后凋” 而已。其实, “后凋” 就很不错了,但非要讲“不凋”, 把话说得绝对了, 好像提升了意境, 其实是偏离了正确的路径。
还有些是不怀好意的话, 话里藏话, 笑里藏刀, 或者是诽谤诬蔑, 颠倒黑白, 总之, 全是些伤害人的话。这里就不想细说了。
说到这里, 我们应该特别感谢孔老夫子的提醒。在社会上闯荡, 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 不知言, 怎么能知人? 不知人, 怎么和人打交道? 怎么和人相处?
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很讨厌专会花言巧语的人, 《论语》里不止一次强调“巧言令色, 鲜矣仁”, 认为这一类人没有什么仁德。孔子还说: “古者言之不出, 耻躬之不逮也!” 意思是说, 古时候的人不多说话, 为什么呢? 他们认为, 说得很多却做不到, 十分可耻。
从这些简单而朴实的言词里, 我们一定能领悟到更为深刻的道理。
前人曾经说过, 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作为寻常人, 不一定非要想着去治天下, 常常记着《论语》的凤头和豹尾, 靠孔夫子的这六句话, 也可以生活得充实、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