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酒我们去了“凯旋门”歌厅要了一个包间,重新要了啤酒和甜点,一边喝酒一边抱着麦克风鬼哭狼嚎。我声嘶力竭地唱完崔健的《一无所有》之后就捏着几张纸巾钻到洗手间擦眼泪去了,望着镜子里颓废得一塌糊涂的自己,我的眼泪禁不住又哗哗地流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我也从没想到自己会没出息地这样偷偷流泪,我觉得脑子里的一根弦崩断了一样软了下来。几乎用光了洗手间里的一包纸巾之后,我止住了哭泣,然后掏出手机拨了林珊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她也没有接,直到信号自动断开。我盯着手机发呆,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也不想,她无声的拒绝再一次把我推向了无边无际的失落里。
就在我默默地把手机放进兜里的时候,铃声忽然响起来,我急忙掏出手机,是林珊的号码。
她在那电话那边轻声说,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怎么还不睡?她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了一丝温暖的气息。我吐了一口酒气,说,我恐怕喝醉了,还在外面呢,很抱歉,打扰到你了。她说,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你也不怕伤了身体,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保重自己。我说,人的心要是空了,只留一个躯壳,保重不保重又有什么用呢……她在那边许久不说话,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一如在梦中相依相偎时的缠绵悱恻。她还是我心底那个林珊,不论变化有多大,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我心底一阵冲动,说,如果我说我还像十几年前一样爱你,你能接受吗?电话那边依然沉默。我怀疑她已经把电话挂了,看了一下手机屏幕,依然是通话状态。她终于幽幽地说,恐怕你是喝醉了才这样说吧。我说,我没醉,这是我的真心话。她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而且,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十几年会改变很多东西,我们已经不了解对方了……很晚了,你快回家休息吧。我说,回去我也睡不着,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想忘掉你也太难了,我已经把自己折磨得寝食难安了,今晚一定要痛快醉一回,或许明天就有答案了……我希望见到你,就现在。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何必呢?是我没有信心了……然后又说,你在哪里?我说,在“凯旋门”歌厅。
半小时后,我又接到了林珊的电话,她说,我到“凯旋门”门口了……
我把李彬拉到包间门口说,我得先走了。他问我干嘛去,我说,林珊来了。他张大嘴巴盯着我看,以为我被酒精烧糊涂了。我来不及多解释,丢下他就走了出去。
林珊穿着一件把黑色的风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我还是结结实实把她搂在了怀里,她也没有说什么就搂住了我,我们开始接吻,什么也不说,只是接吻,用嘴唇的摩擦和舌头的纠缠述说着所有想说的话……许久之后,我对她说,嫁给我吧!她在黑暗中盯着我的眼睛,依然没有回答,我问第二遍的时候,她翘起脚尖用嘴唇亲吻了我的眼睛,然后搂紧我的脖子喃喃地说,其实你还没准备好,如果你真准备好了,我就答应你……
正如林珊所问的那样,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但我已经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我已经得到了林珊的答复,我不会再优柔寡断中失去这个实现我梦想的机会。我之所以把能与林珊在一起作为梦想,也是延续了十几年前那个对自己做出的生涩但又弥足珍贵的承诺。虽然我后来又遇到了程思颖和陈娜拉,甚至算上韩姐和仅有过一念之缘的周灵,但初恋的感觉还是在我心底生根并在冥冥中指引了我追寻爱情的方向。人生几十年,能有多少机会固守自己的承诺并得以实现呢?若错过了,我没有信心再次在苍白琐碎的生活中重拾那份珍贵的心动。也许我真的不了解现在的林珊,林珊也不完全了解现在的我,但我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
无论如何,这也是我空洞的从商生活中的一个亮点。虽然前途未卜,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后悔。如果林珊也把能把人的一生看透,相信她也会为我们的相遇而欣慰。
我和林珊在结婚前仅止于拥抱和接吻,没有触及那条敏感的底线。或许我们都下意识地认为,十几年风雨过后,肉体的结合与精神的契合相比,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或许,还有一些隐秘的感受无法说出来。
我与林珊的婚礼是在六个月之后举行的。我们在婚礼之前一个月举行了订婚仪式,订婚仪式结束后我接到了李彬的电话,他向我表示了祝贺,说你小子终于要修成正果了。然后他说,那个出租车司机被杀的案子告破了。也就是说,他不必为此辞职了。杀人的事两个刚走出职业高中不久的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他们在销赃时被处于警方监控状态的汽修厂老板举报。在谈到杀人动机时,那两个家伙说,一是为了弄点钱上网玩游戏,二是为了为自己练练胆儿,以后有机会做大买卖。他们所谓的大买卖就是抢银行。他们上了十几年学,但除了耳熟能详的谎言和对物质利益的畸形追求,他们什么也没得到。所以,他们的道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我扪心自问,在学校里,我又学到了什么?现在再反省恐怕已经太晚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在学校里遇到了林珊,然后今天才有了和她牵手走进婚礼殿堂的机会。但她也曾经质疑我的步子迈得太大了,时间这么短就结婚,让她感觉不适应。但我说,我已经等了十几年了,十几年还不够长吗?而且父母已经等不及了。母亲在我刚把和林珊确定关系的事告诉她的时候,她就说,你们都不小了,既然定了,就得考虑结婚的事了,结了婚就该收心好好过日子了,林珊这几年家里出了那么多事,也不容易,你得好好待人家。父亲说,只要看准了,就不要再拖了。他拿出一串钥匙递到我手里,说,你们自己商量着赶紧把新房装修一下吧,我也老了,不想担心了。父亲两年前已经给我在靠近新市区的“新都花园”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带车库的房子,说我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交给我,两年后,他终于了却了这个心愿。
装修完成之后,我带林珊去看了新房子,那里是个靠近村庄的安静的地方,周围没有什么工厂,南面不远处就是白水河。从我们所住的四楼可以看到河湾和大片的青草滩。林珊说,我喜欢这个地方,很安静;其实不需要多大的房子,也不需要多高档的装修,有这份安静就好……我问她想要辆什么车,我说,我已经替你看好了一辆红色的沃尔沃小车,据说沃尔沃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车,我要你永远安全无忧。她说,我不要,有你的那辆就够了,我不会开,也不想开……三年前我爸爸说在我出嫁的时候要陪嫁我一辆轿车,可是他没有能看到我出嫁就走了,所以我不会再想什么轿车的事了。说到爸爸,她眼圈又有些发红。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把她揽在怀里。她继续说,其实我爸爸走了也就是解脱了,即使他没有贪污受贿,即使不坐牢,后半辈子也注定要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他那么要强,肯定不愿意那样活着……可是他也很自私,只留下我妈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他若活着,如果能把官场和名利看透,完全可以和我妈快快乐乐地过平凡的日子……
说到结婚安排的时候,我说,我会组织最豪华的车队,挂上最长的鞭炮,热热闹闹地把你接进门。林珊却沉默了,然后说,我有个要求,你能答应我吗?我说,只要我能做到,我肯定会答应。她盯着我的脸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不请客,不张扬,更不要什么车队和鞭炮……我一听到鞭炮就想到我父亲自杀后那些人放鞭炮的那个晚上……你不会想到我和我妈妈那晚是怎么过来的,我父亲的尸体被送到公安局尸检,我和妈妈就在家里抱着哭了一夜,当时鞭炮声一阵阵传过来,像过年一样,我的心都冷到骨髓里了……那时,我已经和邱建军分了手,刚打了胎不久,我爸爸又丢下我们走了,周围的人又看我们的笑话,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我们,我们还有必要活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吗?但妈妈一边哭一边对我说,我们得活下去,无论如何我们得活下去,你爸爸是走了,可他是因为实在没办法才走了,他肯定不希望我们跟他一起去,他希望我们活着……
说着林珊又开始抽泣。我搂着她,她瘦弱的躯体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簌簌发抖,我能做的,就是搂紧她,再搂紧她。但我心里的阴影又弥漫开来,因为她又提到了邱建军,还有打胎的事……我不得不承认,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坦然面对那些灰暗的事实。
张克强他们早就嚷嚷着要为我举行最豪华的迎亲仪式。说要动员所有的关系,搞至少十辆奥迪A6轿车的迎亲车队;要用皮卡拉鞭炮,从出门一直放到进门;要租用十门礼炮鸣放一百响,象征百年好合;然后在本市唯一的四星级的温泉假日大酒店大摆百桌宴席……但这一切似乎都用不上了,对于林珊来说,那些鞭炮齐鸣的热闹场面无疑会撕裂她心头尚未痊愈的伤痕,我们的婚礼注定要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即使有再大的遗憾,我也无法违逆林珊的意思。父亲和母亲倒是显得很豁达,他们认为,我哥哥当年结婚虽然没有多大的排场,但也毕竟是热热闹闹大宴三天。既然已经热闹过了,这次冷清点也就无所谓了。他们说,怎么办都一样,只要你们俩过得好就行了,其他的事都是次要的。
结婚那天,我们什么亲戚朋友也没请。我开车到林珊家里,把一枚镶嵌着钻石的白金戒指戴到她的右手无名指上,然后把身着婚纱的林珊和岳母接到我家,两家人一起到温泉假日酒店吃了一顿饭。林珊的妈妈话不多,席间还抹了一次眼泪,我父母安慰了她几句,又教训我一定要好好待林珊,算是给她宽心。
晚上,我们终于走进新房,在宽大的婚床上宽衣解带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林珊的身体却像患了疟疾一样发抖,怎么也放松不下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害怕……我心里一沉,她到底怕什么呢?
我和林珊在床上遇到了一些尴尬。一连几天我们都没能找到应有的和谐,以至于我感觉自己的每次进入都像是对她的侵犯。她的紧张让我困惑。而且,我敢确定她并没有从中获得乐趣。于是我对于和林珊的床第之事逐渐失去了兴趣。若少做能让她感觉更舒服一些,还是少做一些的好。
我们的生活还算比较有规律。我每天七点钟起床,洗漱完毕之后林珊就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早餐通常是油炸馒头干加煎鸡蛋,或者自制豆浆加从门口饭摊上买来的油条。七点半吃完饭,稍微收拾一下,我就开车送她去上班,目送着她走进财政局办公大楼之后,我就调转车头,驱车去公司。她在单位吃午饭,下午下班后我再去接她回家。
让我欣慰的是,虽然林珊对床上那件事有点过敏,但精神上却有了明显的改观,她的体重有所增加,脸色也日渐红润。这让我心里安稳了许多。几个月后,林珊买了一辆自行车,坚持自己骑车上下班,说这样就省了我去接她耗费的的功夫,她还可以借上下班的机会锻炼身体。我当然没有反对。
将近两年的时间在平淡中悄悄过去了。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们得要个孩子了,你爸和我身体还行,可以替你们照看着,也不耽误你们做自己的事。我知道母亲想抱孙子了。我答应着,对母亲说,不用急,这事急也急不上去,到时自然会有。但我心里其实还是没底,因为自从结婚到现在,我们并没有采取节育措施,也就是说,我和林珊并没有刻意不要孩子。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我试探性地和林珊商议,是不是到医院检查一下。她没有反对,但表情有些黯淡,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等检查结果的那几天里,她曾经问我,如果我不能生孩子了,那怎么办?我说,别胡思乱想,现在说这话还太早;即使不能生了,也没什么,我们可以抱养一个。她说,抱养的毕竟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