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了她内心的波动，但既然她意识到了我话里的意思，我就索性全倒出来好了。我说，这些年我也接触过很多女孩子，有感觉的和没感觉的都有，但我总是越不过一个坎儿，那就是我们十几年前的那次约会，每次要谈婚论嫁的时候，我总是自问，你找到当初的那种感觉了吗？我只能对自己说没有……也许你觉得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现在只是个商人，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一些本质性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一些东西是值得一辈子去追求的……我希望你能接受我。
她眼圈发红，沉默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时，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说，你以为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我若说我已经对爱情心如死灰了，你会相信吗？你要的是十几年前的我，而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准备和邱建军结婚了吗？是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而他提出分手的时候，我问他怎么处理我肚子里的孩子，他想都没想就说“拿掉”，然后就扔给我一千块钱让我去医院，我那时自杀的心都有了……我最后还是拿掉了孩子，后来我也不恨他了，他是个为了仕途什么都可以舍弃的人，我早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却还要懵懵懂懂地跟着他，所以我只恨我自己，恨我瞎了眼……
说话时，虽然语气还算平稳，但她已经泪流满面。说完，从手袋里掏出纸巾擦干了眼泪，定一定神，从容地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我还呆在座位上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打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
袁琳和王春树搬到一起住了。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语气平淡，说完就紧盯着我的脸看我的反应，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说，这是好事，省房租，还可以增进感情。我说着话，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在听到她的话的时候，我为什么心理出现了短暂的失衡？我知道自己有一些失落，因为她和王春树的同居预示着与我的疏远，我又要孤单一人过这种像水一样平淡的日子了。当初我不就是为了这种离群索居的日子而远行数千里跑到这座大得发晕的城市来的吗？我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甚至有意识地要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把记忆扼杀掉。但现在看来我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在与袁琳相处的日子里，我甚至已经开始慢慢梳理曾经经历的一切，我精心守护的房门也最终被袁琳打开，这里留下了她的气息、声音和身影，我已经不能像当初一样固守这里陌生的气息而把她置之度外了。这是爱情吗？我不是曾经认为自己的爱情已经彻底死亡了吗？若是爱情，我怎么又会极力把她推向另外一个男人身边？爱情不是自私的吗？看似大公无私的推让算不算爱情？不算爱情的话，那我们发生那种关系又是什么意思？
我的心有点乱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心理状态，我需要调整。
袁琳说，王春树的生意做得很顺，已经有扩大经营规模的想法，但这需要资金，他向银行贷了一部分款，我也决定把我的积蓄作为投资让他使用了，做生意总会冒点风险，没有风险也就没有好的收益；若做得顺，下一步我就准备贷款买房子了，我真的需要一个自己的窝，回到自己的窝里，我才不会心慌。
我说，你真的不用这么累自己，相信王春树能做得很好，他可以给你们营造一个共同的窝。
她说，你想得比我自己想得还周到，我一说和他住在一起了，你就认为我们是一对了；我说的是我和王春树只是住在一栋房子里，没说和他住在一个房间里；而且王春树也蛮老实的，没经我同意，他根本不敢越雷池半步。说完她就笑了。又说，你不信吗？我和他真没有什么，他说他可以等我，一直等到我死心塌地跟了他，他才会碰我；我怕耽误了他，跟他说过他随时可以找适合他的女人，等找到了我就搬出去，绝不影响他们，他却说他对别的女人没兴趣，就认定我了，真难为他了，可惜的是我对他没有那种感觉，若没感觉就在一起多别扭啊，我更愿意和他做朋友甚至做兄妹。
我说，感觉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她说，是真的吗？那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有了感觉上了床怎么解释？感觉真的是培养出来的吗？我不那样认为。
我不知道怎么说服她了。但我知道，虽然“感觉”不一定是培养出来的，但爱情是可以培养的；同时，爱情的空间又是狭窄的，狭窄得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存在；也许正是因为我挡在了袁琳和王春树中间，占据了他们原本应该拥有的空间……
所以那次袁琳一如既往地准备在我这里住下来的时候，我说，你该回去了。她显然有些恼怒，索性赖着不走了，衣服也没脱，就那样靠在床上一言不发，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打了个盹儿，醒来已经到了深夜。我起身走进卧室，轻轻给她盖上了被子，她猛然醒了，用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撒娇地咬我的耳朵，我抚着她的背，说，别闹了，好好睡觉吧，明天还得上班。她说，那你就陪我一起睡，要不我睡不着。我说，好吧，我就陪你说说话，等你困了，不让你睡你也会睡着了。
于是我们就并排靠在床头说话。我说，我还是继续给你讲我的故事吧，我之所以失去了方向，或许就是因为我的逃避，我现在懂了，虽然曾经痛彻心扉，但我必须面对自己的过去，或许这也是拯救我自己的唯一途径……我至今不知道我重新走进林珊的生活是不是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若没有我的介入，她后来的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和另外一个结果吗？
在知道了林珊曾经怀过邱建军的孩子之后，我陷入了痛苦和矛盾之中。在经过了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之后，我可以不在乎她曾经和那个我鄙视和憎恶的家伙恋爱过，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她怀过他的孩子的现实。“曾经恋爱”和“恋爱并怀过孩子”在一个女人心灵上所留下印痕的深浅是不同的。前者的痕迹可以在接受一份新恋情的时候迅速淡化；后者深深的疤痕则会伴随女人的一生，因为它不仅承载了一段灰色的情感记忆，而且还掺入了对一个不曾出生的生命的怀念与愧疚……我有能力和耐心花一生的时间平复她心头的伤痕吗？
我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我原本渴望的一份旧梦重圆的恋情在我心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无法揭开，却又不忍心放手。而且，我也不能确认我在林珊心里能否占据一个有分量的位置，在她还没有从旧日伤痛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出现到底能不能在她心底激起我所渴望的波澜……在她身处窘境并将自己的世界注满惨淡和悔恨的时候，她还能寻找回十几年前那份懵懂的激情并使之燃烧到婚姻殿堂里吗？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我更看重她怎么看我和怎么看她自己。
我的心头就像藏了一支憋足了气的气球，我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爆炸，也不知道它爆炸之后的结果是激情的释放还是爱情的死亡。
我打电话叫了李彬和张克强，然后又叫了陈柏新，我对他们说，我很闷，没事的话就出来陪我喝喝酒吧。张克强最近在厂子里督建新车间，晚上本来要和工头喝酒商议进材料的事，接到我的电话后就把原来的酒局推掉了。李彬说下班后只要没有突发杀人案，他也肯定有空；他还说这段时间发生了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杀案，迫于舆论压力，上级下达了限期破案的命令，弄得他们焦头烂额，心里窝火，所以出来喝喝酒散散心也好。只有陈柏新支支吾吾说晚上要靠班监督学生上晚自习，恐怕不能出来。我就说，你要是还把我当兄弟你就出来。于是他说，那我就请假吧，让校长老头子生气发火去吧！我说，这才是兄弟！
我们在温泉假日酒店喝了三斤白酒，然后我就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我说我这辈子注定要在爱情上栽跟头，因为我想要的总是得不到，老天总是在我迈出一步之后就给我上一道绊马索，让我栽一个跟头，快三十的人了，栽来栽去，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李彬总是显得过于冷静，他说，你其他事都很果断，就这事犯迷糊，钻牛角尖，至于吗？陈柏新醉眼朦胧，在郑重回忆了当年与李雪娇的初恋之后，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他正和教育局局长的千金谈恋爱，对于我的处境体会不深，当然也就无所谓什么建设性意见。
张克强喝酒一向上脸，喝了一斤白酒，连脖子也涨红了，但他思维依然清醒，对我的劝诫意味深长，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对你说实话，若你想要一个像十几年前一样完完整整的林珊，那你就错了，一个没经历过爱情挫折的小女孩懂得珍惜你的爱情吗？没有失去，没有比较，怎么谈得上获得和珍惜？爱一个人，就连她的挫折和痛苦一块爱；说实话，现在柳清对我不冷不热的，我想起来就气，我真想和她离了，让她受点挫折，也让她学学怎么珍惜我……我说，我既然和那么多女人上过床，我也就不应该计较林珊和谁谈过恋爱和谁上过床，但我不能忍受的是她还不停地为邱建军那头猪掉泪！我说着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重重放到桌子上，高脚酒杯拦腰折断，杯体滚落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
李彬说，你喝醉了。
今晚李彬一直很沉闷，心事重重，不愿意多说话。我借着酒劲问了他好几遍，于是他说起了他们分局正在侦办的那个出租车司机被杀的案件。那个司机四十多岁，是个老实巴交的人，驾驶技术娴熟，且小心谨慎，极少有违章记录。一向与人为善，在圈子里有很好的口碑。对妻子温存体贴是出了名的。他的妻子是一个中学教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那天上午十点左右有人看见他的车在市立医院附近拉客，上了两个青年后开走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彻底失去了与他人的联系。她的妻子从中午开始给他打电话，但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下午就报了警。公安局通过公路上的监控录像发现了那辆车的踪迹。那辆红色捷达上午十点四十分出了市区，拐上了通往乡镇的公路。第二天上午有人打电话报警，说在距离市区二十公里的一座桥底下发现了一具男尸，尸体张着嘴巴，睁着眼睛，保留着惊惧的表情，脖子上有被铁丝勒过的淤痕。经确认，就是那位失踪的出租车司机。
说到这里，李彬点上一支烟使劲抽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在他脑袋周围弥散。他说，从与丈夫失去联系后那个女教师就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任由谁说也不管用，在第二天知道自己丈夫已经过世之后，她一直流泪，但没有放声哭出来，亲戚朋友都陪着她，生怕她想不开。晚上的时候她连泪也不流了，去公安局见了丈夫的尸体，还亲吻了丈夫冰冷的嘴唇。回家后她就说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就睡下了，睡得很沉。其他人都认为她真的睡了，就到别的房间休息去了。早上的时候打开她的门，才发现她用丝巾把自己吊在了暖气管道上，身体早就凉了。
李彬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说这些吗？现在这个世界缺的就是真实的爱情，我不知道我们将来的爱情能达到什么程度，但我知道，能做到这对夫妻的一半就算奢侈了。
不知不觉中我的泪也流了下来，不知道是为了那对绝命夫妻还是为了自己。我擦干眼泪，倒满酒杯，对他们几个说，为那对死去的夫妻也算生死不离了，在爱情上也算圆满了，为了他们的圆满干杯！除了李彬，其他人都干了。李彬说，案子没破，我还没有资格干这杯酒。张克强说，你们公安局要还都是爷们儿，就把这个案子破了，把杀人的狗崽子给毙了！李彬眼珠子血红，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说，这个案子是刑警队主办，我插不上手，恐怕我也没那个能力，但如果半年内这个案子破不了，我就辞职不干了，作为警察，我不跟他们一起丢这个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