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医院拿检查结果的时候印证了我的预感。医生说林珊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根据医生的解释,林珊的不孕是多次堕胎所致……医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据说有三十年的从医经验。我当时就和医生吵起来了,对于她的无稽之谈予以批驳,林珊只堕过一次胎,怎么就成了多次堕胎?医生并不想和我吵,只皱着眉头说,你们再到别的医院检查一下吧,在我这里,只有这一个结果。我心里沉得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知道该怎么跟林珊说。虽然不是多次堕胎,但不育的结果恐怕是真的了。
我把诊断结果藏在兜里好几天都没跟林珊说,林珊也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只字不提。我想,这样藏着掖着也不是办法,总该让她面对事实。一天晚饭后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我对林珊说,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说到这里我就停下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更委婉地把那个结果说出来。但林珊显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表情平静,眼睛瞅着电视,眼神有点空洞,说,其实,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然后她转过脸来看着我,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我其实做过两次人流,都是邱建军的。
我盯着她,脑袋“嗡”地大了。
她别过脸去,继续说,第一次是我和他刚恋爱不到半年的时候,那时还没计划结婚的事,所以就去做了;我爸爸被审查后邱建军提出和我分手后的那次堕胎是第二次,那次我胡乱吃了很多药,甚至用了一些偏方,想自己把孩子堕下来,但没成功,到医院后医生说我是作孽,对自己的身体作孽,还说我恐怕以后不能再生育了……我也知道我是作孽,是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是我让他们的灵魂在阴间受苦,可能连转世投胎都不能,我早就知道我会遭报应……
不要再说了!我突然爆出的一声吼叫让林珊的话戛然而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我该把所有的罪责都强加到她孱弱的身子上吗?
那一晚我失眠了。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林珊独自睡在床上,但我一直没有听到以往熟悉的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手机闹铃把我从迷迷糊糊之中惊醒,我起身到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到卧室门口听了听,没有声音,推开门,林珊不在,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了,林珊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一袋油条和两包豆浆。她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快趁热吃吧。我注意到她的眼圈发黑,昨晚她肯定也没睡好。她说完就去了洗手间,在洗手间简单梳洗了一下之后,拎起背包就要去上班。我说,你不吃饭了?她说,我不饿。然后就开门下楼去了。
我颓然蹲在沙发上,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望着茶几上的早餐,一点食欲也没有。
我昏昏沉沉开车到公司之后,遇到老温,他说,张克强遇到麻烦了。
张克强的厂子出了生产事故。
在加工一个容积为一百立方米的大型玻璃钢储罐的时候,固定罐体的木头架子突然折断,已经接近完工的数吨重的罐体从工作台上滚下来,一个女工慌忙躲闪之际摔倒了,沉重的罐体压住了她胸部以下的部分,工人们手忙脚乱地用吊链把罐体吊起来,才把她解救出来,但她呼吸困难,已经近于窒息,下肢也完全失去了知觉。正在现场的张克强赶紧用自己的帕萨特把伤者送到医院,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连续抢救,命保住了,但却难免终身残疾。医院的结论是:外力挤压导致脊椎胸椎骨折,神经损坏断裂,下半身截瘫。医生说,这种情况几乎没有治愈的希望,她可能要一辈子在轮椅上度过了。
她叫孙芸芸,家住市郊农村,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高中毕业后在家闲了一年,才刚刚出来打工几个月。
醒过来后,孙芸芸一直追问医生自己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又问自己到底会不会残废,医生说,这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治疗之后才知道。正用温水给她擦洗身体的母亲禁不住又哭起来。陷入极度恐惧和绝望中的孙芸芸哭喊着说,我才二十岁,我不想残废啊,要是残废了我就不活了……
张克强当然没有流泪,他一直在流汗。他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无底洞,这个洞深不见底,可能将他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都填进去。无可逃避,他当然得积极配合治疗。在往医院的账户里砸进十万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向一个做律师的朋友咨询,问赔偿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好些。律师给他的建议是最好协商一次性赔付,那样会省却许多后续的意想不到的麻烦。
伤者的哥哥孙明亮在深圳一个建筑工地打工,闻讯回到家,黑着脸找张克强要说法。张克强拍着胸脯说首先要保证治疗,其他一切都好商量,又说一定会按照相关法律条文做好善后事宜。其实他心里一直打怵,他也知道类似事故的赔偿在法律上尚且没有一个非常具体的规定,他担心眼前这位车轱辘汉子胡搅蛮缠狮子大开口。在孙芸芸病情基本稳定之后,张克强把孙明亮请到厂子里来,又电话把律师请来,一起商议善后赔偿问题。
当着两个人的面,律师择要介绍了相关法律规定,然后说这种事若走法律程序会很麻烦,需要相关部门出具医学鉴定书,鉴定费用高,等待时间长,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而且诉诸法律也会徒然增加额外的诉讼费用,有这些钱不如补偿给伤者。律师又举例说明,说前段时间在《法制报》刊登过一个类似的案例,双方对簿公堂,过了半年案件才了结下来,伤者获得十万赔偿,而双方打官司花掉的钱加起来就超过了十万……凡此种种,得出结论:最好双方私下协商解决。律师首先向孙明亮询问赔偿要求,在憋了足足有两分钟之后,孙明亮才涨红着脸说,我妹妹才二十岁,那么小就残了,以后就靠赔偿金过日子了……最起码也得二十万!此话一出口,孙明亮偷偷向张克强瞅了一眼,担心张克强会对他咆哮起来。此刻,张克强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当时就表示完全遵从伤者兄长的意见,双方立马签订了赔偿协议书。
至此,张克强用十万治疗费用加二十万一次性善后补偿的代价解决了这个让他两个月来寝食难安的问题。孙明亮要求的赔偿费用远远低于张克强的心理承受底线。为此,他向那位好友律师手里塞了一万元红包。
孙明亮担心丢了深圳那边的工作,协议签订两天后就坐火车回南方去了,照顾孙芸芸的任务就交给了老妈和老婆肖莉。张克强在去探望孙芸芸的时候遇到了肖莉,心情已经放松下来的张克强忽然发现肖莉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身材稍显丰满,但线条强劲,张力十足。张克强主动和肖莉握手寒暄,向伤者和家人致以诚挚的问候之后,又在医院走廊上牵着肖莉的手万分真诚地邀请她共进午餐,肖莉面带微笑,媚眼如丝,说,张老板,用二十万就把我妹妹打发了,你是怎么糊弄我家那个窝囊废的?你的手段可真不简单啊。
张克强脑袋“嗡”地一声立马就大了,赶紧放开这个女人的手,盯着她的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这是什么话……
张克强被孙芸芸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柳清正儿八经挑起了厂里的大梁。为专注于工作,柳清将已经五岁的女儿送到最好的私营幼儿园入了全托,全身心投入了工作,内管外联,有条不紊,不但没有使预定的生产计划受到影响,还借与客户接触的机会巧妙周旋,多拿了好几个订单。这不得不让张克强心服口服,对柳清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老婆,你确实不简单!柳清微微一笑说,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我再好也是你老婆,所以,怎么好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张克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嘿嘿讪笑着说,你看你这话说得,把我说得什么似的……
虽然柳清不止一次旁敲侧击敲打过他,每次都让他尝到做贼心虚的滋味,但也就仅此而已,心虚归心虚,并没影响到他的具体行为,他只是策略性地做了调整,使之更加隐秘而已。
后来张克强对我说到肖莉的时候,说他喜欢的就是肖莉的充满睿智的泼辣,而且她也是个懂得享受情感和欲望的女人。她与张克强在一起时毫不做作的言行和近乎天真的对物质的索求,让张克强心甘情愿地掏腰包,并实实在在感受到作为一个强壮的男人的力量和一个成功男人的荣耀,他甚至坦言,当初恋爱时就遇到肖莉的话,他可能会选择肖莉而放弃柳清。他说自己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很对不起柳清,但思想和情感有时不受理智控制,所以他最后的结论是,即使将来他放弃了所有曾经与他有过床底之欢的女人,他也不愿意放弃肖莉。我当时问他,所谓“所有”的女人包括柳清吗?他很艰难地沉吟了一下,说,当然不包括,毕竟老婆和情人不一样。我当时之所以那样问他,是因为我那时已经和柳清有了私情,我是想从他的回答里为自己的恶行寻找一点借口,但效果并不明显。后来,他对肖莉的那个“永不放弃”的承诺并没有兑现到底,在自身安全和正常生活遭到威胁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放弃,只是他最终也没有走出自己给自己挖下的这个陷阱,这已经是后话了。当然,我最终也选择了放弃,并且付出了绝不亚于张克强的惨重的代价,这也是后话。
在揭示后话或者后果之前,我觉得还是应该先说一说前因。张克强与肖莉第一次上手就是在那次医院走廊上张克强向肖莉发出共进午餐的邀请之后,遭受肖莉奚落的张克强本已经打算收手,但早已经对张克强的企图心知肚明的肖莉审时度势,哈哈一笑泯恩仇,转而用魅惑人心的语调建议张克强将共进午餐改为共进晚餐,在经受惊吓之后捡到一个大甜枣的张克强瞬间喜出望外,对眼前这个善于煽情的女人的喜爱更进了一层。
当晚张克强就以外出谈业务为名夜不归宿,开着车与肖莉到离市区几十里之外的大名鼎鼎的青山口驴肉王火锅店开包间吃了饭喝了酒,大快朵颐之后在包间就搂做一团咬在一起,心急火燎地要长驱直入;关键时刻肖莉一把抓住张克强那根硬挺挺的家伙说,你得给它戴上个套!于是二人相拥出了饭店,驾车到附近的成人用品店买了一盒带情趣颗粒的套子,然后开车到一所乡镇卫生院的停车场,寻一个死角停下,把车的后座放平,在车里就干了起来,两个压抑了多日的男女尽情发泄,全然不顾肖莉的婆婆尚且独子在医院里守着女儿抹眼泪。肖莉在这种事上有强烈的控制欲,而且偏爱这种野外偷情的方式,她的野性在房间之外的场所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张扬,她的主动进攻让张克强体验到了从没有过的新鲜感受,以至于他们后来专门找机会从事“野战训练”,午后山野密林和夜晚公园的条凳上都成了他们的战场。
肖莉在市里一家棉纺厂上班,与张克强好了之后就经常请假,作为补偿,她要求张克强给她发工资,但她并不贪心,只要求能与自己在棉纺厂的工资差不多就行,这让张克强很受感动并主动补偿她双份工资。其实肖莉与张克强偷情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发泄的需要,因为孙明亮常年在外,男女之事上的缺失使肖莉苦不堪言,在长久隐忍之后遇到身强体壮相貌堂堂的张克强,出轨也是水到渠成。用张克强的话讲,就是拯救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女同胞是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显然这个责任太沉重了点,以至于他后来终于有点担负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