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项羽手下并非都是小人、庸人。当范增看到韩信终于忍受了这莫大的侮辱,死里逃生时,他的心给强烈地震撼了:不是大才,不会有此举。联系到他劝谏项羽的话,句句是卓见,范增不由觉得韩信是一位国士。但他徒有感叹而已,眼睁睁地望着韩信远去了。
项羽吁了一口气,在赵汊的搀扶下,骑到乌骓马上,有气无力地发布命令说:“开拔……”
队伍移动了。这支雄师好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似的,逶迤东去……
项羽到了他的王都彭城,对义帝说:“你为帝,我为王。为帝的应该居住上游,你就把帝都迁到长沙彬县去吧。”
义帝不愿意迁都,但又不敢得罪项羽,便含泪上路了。于是,项羽便居于楚地,凌驾在义帝之上,对各路诸侯发号施令,堂而皇之地做起西楚霸王来了。这天,部下突然报告:
“张良来到了!”
项羽大喜,说:“这才是真正的大才哩!”于是命人快快请他进来……
果如范增所料,张良伴随着原韩王成一起来到了彭城。项羽坐在王座上接见了他们。当成与张良走进王宫时,成首先下跪,说:
“臣奉命赶到。”
项羽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哼,说:“退下去吧。”
成头也不敢抬,倒退着下去了。
张良先是双手一拱,说了声“拜见大王”,就要下跪时,项羽呵呵笑着,从王座上走下来,扶住了他,说:
“不拜,不拜。先生一路劳苦,快快坐下歇息歇息。”
张良便在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了。项羽也挨着他一起坐下。
“鸿门宴上,先生可是欺骗了我,把刘邦给放跑了。”他一边说,一边斜视着范增,“我若听了范增的话,刘邦就不会是心头之患了。”
张良笑笑说:“各为其主嘛。再说,汉王一向崇敬大王,怎么会是心头之患呢?”
项羽又瞄了范增一眼,说:“他们都这样说……”
范增气得直摇头。
张良说:“你不要听信别人挑拨离间。要多记汉王的好处。”
项羽说:“我才不信他们的闲话呢。汉王曾送过两匹好马给我。如今,你来到我的身边,我就事事听你的……”
范增紧皱眉头,在心里骂道:忠心辅佐你的人,你视而不见;骨子里仇视你的人,你却引以为友。你多糊涂啊!但张良的到来,无疑给他的前程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到了彭城以后,他曾委婉地让项伯进言项羽,希望项羽尽快拜他为丞相,可项羽迟迟不予理睬。现在看来,他也许是在等张良的到来。他莫不是要拜张良为丞相吧?我决不可掉以轻心……他那核桃皮似的老脸慢慢地阴沉下来了。
范增并没有看错,项羽就是要拜张良为丞相。不知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讨厌范增。若不是当年叔父把他推荐给自己,他说什么也不会用这个老朽的。但他考虑到范增会闹情绪,所以在张良到后一个多月,他都没提这件事。一天,他把项伯请来,屏退左右,说:
“叔父,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想拜张良为丞相,你以为如何?”
项伯一向是最公允的,虽说是张良的好朋友,但听了项羽的话,还是秉公而言:“若论才能,张良当不在范增以下,但张良于大王并没有什么功劳,如拜为丞相恐怕多有不服。依我看,还是拜范增为相较为稳妥。”
项羽摇摇头,说:“范增老啦。我是从长远计议。”
项伯说:“范增虽然年老,但壮心不已。”
项羽听着话不顺耳,合目养神,不再理睬项伯了。拜丞相的事儿因此搁置了下来。
凭着敏锐的嗅觉,范增觉察到了项羽的意图,于是抱病不出,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门里,长叹短吁,恨项羽糊涂愚昧。他时时在骂:“竖子,有一天你死在人家手里,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项羽几次派人来请他进宫议事,范增全都以年老多病不胜劳神而拒绝了。项羽也不加勉强。有张良在身边,范增已经成为多余的了。但范增却不肯就此罢休。
项羽为了笼络住张良,就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款待张良。张良欣然从命,陪伴着项羽饮酒作乐。有时,项羽还请夫人虞姬出来歌舞以助酒兴。虞妙弋那婉转的歌喉和妙曼的舞姿,使他们心旷神怡,眼花缭乱。这是只有张良才有的殊遇。不仅如此,项羽还赐金百镒、珠二斗给张良。张良说:“我张良并无寸功,竟受大王如此厚爱,实不敢收受。”于是封金、挂珠在自己的厅堂上,不肯动用。他用他那张长着三寸不烂之舌的巧嘴,对项羽说:“等我为大王建功立业之后,再收受你的恩赐不迟。”说得项羽十分高兴,把他引为知己,并寄厚望于他。
项羽喜动不喜静。终日坐在王宫里,他觉得烦闷,张良就提议他外出打猎。项羽欣然应诺。为项羽外出打猎的安排在紧张地准备着,同时在那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谋杀的计划也在悄悄地进行着。
范增把侄孙范杉叫到自己的家里。夜晚,一盏孤灯照耀着祖孙二人。两个人的身影分别投射在两面墙壁上,黑魑魃的,好似两个偌大的魔影。
范增说:“明天有你随驾打猎吗?”
侄孙点点头。
范增把一杯烈酒推到范杉跟前,说:“先喝下这杯酒!”
范杉说:“祖父有事只管吩咐。”并不去喝那酒。
范增说:“你想不想我们范家荣华富贵,封侯觅爵?”
范杉说:“想。”
“好,是我范家的子孙。”范增夸奖说,“从张良来后,爷爷我就被他取而代之了。这口恶气不能不出。如果不尽快除掉张良,我们在楚国将无立锥之地了。”
范杉说:“祖父的意思是明天打猎时,将张良射死?”
范增把下颌一点,说:“正是。”
范杉端起酒杯,饮干那杯酒说:“包在孙儿身上了!”
范增突然正色说:“一旦事情败露,且不可供出我来。”
范杉说:“孙儿明白。”
范增满意地笑了笑,许了孙儿许多好处,打发他出去了。
第二天,天空清朗,万里无云。项羽带领人马准时到达了狩猎场。狩猎场呈“凹”字形,三面环山,一面是进出口,中间是平坦的草地。项羽率领大队人马进入到场内之后,项庄带领兵士们立即将“凹”口封死。早已安排在三面山上的兵士们,在赵汊的指挥下,一齐呐喊,将山上的野兽轰赶下山。一时间,人声、鼓声、锣声、野兽的咆哮声,响成一片。成群受惊的野兽在场内冲撞着,奔突着。项羽等人眼睛红红的,情绪激昂,立即挽弓搭箭,把一支支箭镞射向野兽。
项羽的马快,一溜烟地跑在前头。张良、原韩王成被他拉下老远。范杉紧紧地跟在张良和成的身后。眼见人人举弓,个个射箭,万箭齐发的混乱当儿,范杉在张良身后拉满了弓。“嗖”的一声,箭镞飞鸣着,直奔张良。然而,总有替死鬼抢先,成的马一个跳跃,使他成了范杉的箭靶。只听扑哧一声,成应弦落马了。范杉立即逃向远方,混杂在纷乱的射骑里,关切地向这边眺望。
张良听见响声,回头一看,见成已坠入马下。他大喊:“有人落马了——”一边驱马折回来,在成堕马的地方停下。他翻身下马,抱起成,喊:
“韩王,韩王……”
可是他的韩王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的呼唤了。他瞪着一双迷芒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张良,似乎在倾诉着他的无辜和委屈。张良看到成的皮肤渐渐变黑了,知道这箭头上涂了毒药。他在心里说:“这一箭肯定是冲我来的,让韩王替了我。”想到此,他不禁热泪盈眶,把成抱得更紧。
项羽听见了张良的呼喊,以为是张良出什么事了,倏地就奔到张良的跟前,说:“先生,你没事吧?”
张良悲痛地说:“韩王给人射死了。”
项羽瞄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成,不屑地说:“他死了。死就死了吧。我刚刚还担心先生……”
张良说:“快快回去,免得有人暗算。”
项羽不以为然,说道:“你是说有人暗算我?哈哈,不会的。但狩猎场上,乱箭齐发,误伤也是有的。先生不必多虑。”
张良几乎是命令似地说道:“回去,回去!”
张良一向是温文尔雅,还从来没有这样暴怒过。项羽只好听他的,对将士们喊:“回去,立即回去!”
大家十分扫兴,眼见着到口的许多猎物统统窜向山上去了。大队人马回到了城里。张良能够猜测到这本意是赐给他的一箭,除了范增不会有第二个人的,但苦于没有证据而闷闷不乐。不过从此他变得更加谨慎了。
就在当天的晚上,范杉到家里向范增报告了白天的情况。范增听了范杉的报告,说:“好,好,虽然没有射死张良,射死他的老主子也好,给他_点颜色看看,警告他不要太猖狂了。”
范杉见祖父非但没有指责他,反而还夸奖了他几句,不免沾沾自喜。这时,祖父把一大杯烈酒递到他的跟前,说:“来日方长,以后再寻机除掉他。来,把这一杯酒喝了!”
范杉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怎么?这杯酒如此之烈?他觉得他喝下的不是酒,而是火,在他的心中燃烧起来了。从胃到肠,疼痛难忍。
“毒酒!”范杉的意识里倏地闪出这两个字。
“祖父,你……”他挣扎着说。
范增怨天尤人地说道:“好孙子,为了范家的平安,你就安息吧……”
范杉终于明白了是祖父为他服下了毒酒,十分气愤,要与祖父拼命,但毒药已经随着血液流到他的全身了。他刚刚站起来,就扑通一声摔倒了,永远没有起来。
不久,传出范增的侄孙得暴病而死的消息,张良更加证实那暗箭是范增指使范杉干的。但死无对证,只好把这件事暂时埋藏在心中。
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离开咸阳之后,一直望西走去。但他不甘心就此埋没了自己。他听说汉王宽宏大量,礼贤下士,有帝王胸怀,便决定去投奔他,并一再埋怨自己当初不该选择项羽那个浑蛋。但进入汉中的栈道都给刘邦烧毁了,无路可走,他便再次寻到那救命恩人老奶奶的家。老奶奶见他回来了,自然高兴,并挽留他在此住下,不要再去冒险了。韩信执意不肯。受到项羽的胯下之辱,他更要以图报复,更要寻找一个可以施展本领的地方,以验证自己的才干。见无法留住他的心,老奶奶便打发老爷爷送韩信上路。老爷爷知道一条山间小路,在咸阳的南方,那地方的名字叫陈仓。韩信遵照老爷爷的指点,盘山而去了。这条路荆棘丛生,乱石峥嵘,什么乱石岗、彩云岗、大松林、小松林、上山坡、下山坡,非常难走。韩信因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还是咬着牙,忍受着饥渴,走了下去。峰回路转,经过了几天几夜的艰苦攀登,终于在一个早晨,他的面前豁然开朗了。汉中平原像一块绿毯似地铺陈在湛蓝的天幕下,令人为之一振。
“啊,到了,终于到了。”他站在陡峭的山崖上,俯视着绿地感慨地说。蓦地,他突发奇思,兀自说道:“这不是一条秘密的通道吗?”他暗暗地记住了这个地方。他发疯似地从山崖上跑下来,扑进一片葱茏的绿色里。突然,有两个兵士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干什么的?”
韩信上前打拱,说:“鄙人韩信,特来投奔汉王麾下,请快快带我见他。”
一个兵士说:“你从山那边来,莫不是楚军的密探吧?”
韩信哈哈笑道:“我的确是从项羽那儿来。但我不是密探。”说着,解下腰间的宝剑递给兵士,说:“带我见汉王去!”
两个兵士押解着他,来到了汉都南郑。然而,许多许多天刘邦都不接见他。原来,刘邦悄悄派人到彭城去打听消息,当他获知韩信是从项羽的胯下钻过来的以后,就更不想见他了。不过人家既然历尽艰辛,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来投奔你,就凭这分赤诚也不能冷落了他啊。于是,汉王刘邦封韩信为连敖。连敖这个官和郎中差不多,刘邦的意思是不低于项羽所封他的就行了。
不啻是一团火遇到了冰水上,韩信心中的热情倏地凉透了。原来汉王也是一个有眼无珠之人。韩信十分沮丧。天地之大,竟无我用武之地;王卿之多,竞没有识我之人。他不由得对刘邦产生了怨恨之情。
一天,韩信与十几个兵士在一起吃酒,兵士们喝到半酣,借着酒力发起牢骚来了。
“他妈的,我们要老死在这里,回不得故乡了!”
“刘邦捞了一个汉王,可苦了我们当兵的。”
“咳,腿长在我们身上,说走不是就走嘛!”
韩信火上加油,说:“对,跑,咱们一起跑,强似在这里受窝囊气。我知道陈仓有条小路可以通向关外。”
兵士们大喜,说:“对,跑,你带我们出去……”
然而隔墙有耳,他们图谋叛逃的话语被人听到,并报告给刘邦了。刘邦大怒。眼下他遵照丞相萧何的意见,一边奖励耕织,连兵士们也都组织起来,开荒种地;一边练兵习武,厉兵秣马,积蓄力量,准备逐鹿中原。在这种情况下,怎能容忍有人煽动叛离情绪呢?恰好抓到了这十几个人,于是刘邦下令,统统将他们斩首示众,以便达到杀一儆百的作用。韩信有幸给列入到叛逃者的行列之中了。
行刑是严峻的,也是恐怖的。它在一刹那间会把活生生的生命变成永久不能复活的死亡。为了教训他人,行刑的场地四周,围站着黑压压的兵士。他们瞪着一双双惊惧而又麻木的眼睛,盯着刽子手手中寒光闪闪的大刀片。行刑开始了。一共是十四个人。“喀嚓”,一刀下去,一个人头就骨碌碌滚落到地上去了。虽然兵士们在战场上也曾杀人如麻,但那是两军对垒,你死我活,忘记了他们自己的存在。现在是在极为平静的气氛里,砍去一个人的头颅,他们便感到无比恐惧了。
“喀嚓”,又一个人头落地。
“喀嚓”,“喀嚓”,“喀嚓”……就剩下一个人了,那就是韩信。
面对死亡,韩信没有畏惧和懊丧。在刀砍那十三个人时,他就暗暗地想:“死了吧,死了吧。在那渭水河边没有饿死,在楚营里没被项羽的宝剑刺死,已经是赚的了。现今天下无道,日月无光,谁具慧眼识我英雄呢?我徒留此身还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