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项羽早早就起来了。东方没有太阳也没有霞光。天是黄色的,地是蓝色的。空气里弥漫着焦糊难闻的气味。项羽找到一块平坦坦的空地,空地四周是枝桠光秃秃的榆树,不知哪儿来的光线,把那光秃秃的枝桠投射到地面上,杈杈巴巴的,像无数只交叉在一起的魔爪,又像一面放大了的蜘蛛网,而站在其中的项羽恰是魔爪下的猎物和网上的大蜘蛛。他首先活动了活动四肢,然后从腰间轻轻地抽出越王勾践剑,慢慢地舞起来。前后、上下、左右,他舞得既灵活又稳健,既扑拙又有气势。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幽幽的琴声,如泣如诉,与那舞剑的节奏步步相随。开始时项羽稍稍愣怔了一下,随即就好像与那琴声约好了似的,合着音乐的节拍舞起来。琴声趋快,他就趋快;琴声缓慢,他也就缓慢;亦步亦趋,达到了出神入化、完全和谐的地步。银白色的剑光上下翻飞,把那黑色的魔爪和蛛网斩割得支离破碎。好久没有这样舞剑了,项羽舞得十分酣畅。他的意识里有两个走向:一个是沿着现在通向未来,这个意识使他迷茫,从哪儿飘来的琴声呢?既陌生,又熟悉。一个是沿着现在通向过去,这个意识使他清醒,这分明是妙弋在为他弹琴,而且只有她才能弹奏出如此美妙的琴声;当年他在她家跟着叔父学剑时,就是这琴声伴随着他。这两个意识在他的脑海里撕扯着,使他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琴声戛然停止了,余音似乎正慢慢地向远方收回。项羽也突然停止了舞剑,呆呆的追寻着琴声消失的方向。然而,声音是看不见的,项羽仰起头,他所看到的只是那滚滚的浓烟,那火烧阿房宫的浓烟。蓦地,他意外地发现在那浓烟里有一个人影袅袅升起,如同飘飘如仙的飞天,定睛一看,呀,那不是虞妙弋吗?她怀里抱着琴,一只妙曼的长袖正向下挥舞,似乎在呼唤他。项羽不由得大声喊:“妙弋,妙弋——”并迈开大步去追。可那些魔爪和蛛网把他缠得死死的,令他动弹不得。他挥剑斩断眼前的魔爪和蛛网,可后面的又包围过来。眼见浓烟中的虞妙弋渐渐远去,项羽急得连声喊:“妙弋,妙弋——”
“霸王,你醒醒,醒醒……”
项羽睁开了双眼。一张核桃皮似的老脸顶在他的视线上。他吃力地辨识着,认出了他原来就是亚父范增。他十分恼怒,狠狠地抓住范增的衣领,说:
“你说,你把我的妙弋弄到哪里去了?”
范增莫名其妙,说:“你说什么?妙计?什么妙计?”
项羽怔了一怔,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才知道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他使力推开范增,复又闭上眼睛,想再去追寻那刚刚失去的梦,但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非但追不上,而且连对梦的记忆也十分淡漠了。他怨恨地瞪着老态龙钟的范增。“霸王,霸王……”范增唤他。
项羽理也不理。
“霸王,有一个人要来见你。”
“不见,我谁也不见!”项羽烦躁地说。
“他还带来了一个美女,说是一定要见你……”
“不见,不见,给我轰出去!”
范增犹豫了一下,忽然说:“他说有一块玉佩,霸王见了这玉佩就一定会见他……”
“玉佩?”项羽兀自嘟哝道。
范增把一块玉佩递到他的眼前。项羽见了那玲珑剔透的玉佩,眼珠子一下子就瞪大了,脱口说道:“这不是我项家的传家宝吗?它它它……它不是让叔父送给了虞妙弋,作为定情物吗?”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飞快地变换着这样的念头:“妙弋不是死了吗?这玉佩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是妙弋的阴魂来了?还是她死前托人让他给我送来……”但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要立即见一见来者。
项羽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在座位上坐好,说:
“快宣!”
范增向门外喊:“让那两个人进来,霸王要见他们。”
一会儿,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子和一个苗条淑女一前一后地进来了。那男子立即跪下,说:
“拜见霸王。”
项羽没有理他。他的眼睛只是盯着那个端庄美丽的女人。那女人没有下跪,她只是用一双晶莹的眼睛盯着项羽。两个人就这样怔怔地凝视着,许久许久,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完全凝固了似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项羽才轻轻地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妙弋,妙弋……是你?你没死?”
虞妙弋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下。她浑身瘫软,就要倒下去了。项羽一步跨过去,拦腰抱住了她:“妙弋,妙弋……”除了呼喊她的名字,别的他什么也说不出了。虞妙弋眩晕地闭上了眼腈。眼泪从那细长的眼角流出来,打湿了项羽的衣襟。他真切地嗅到了虞妙弋身上的体香,他也真切地感觉出虞妙弋在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生怕再失去他似的。两个人就这样沉浸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
于是,范增等人才得以知道他们的西楚霸王还有一段罗曼史,还有一个倾心相爱的女人,还有一颗深沉的爱心。难怪他对其他任何女人都不动心思,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国色天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见项羽与虞妙弋相拥相抱,范增向其他人,包括依然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一个个悄悄地从项羽的住处溜走了。
只剩下项羽与虞妙弋两个人了。在项羽的怀里,虞妙弋这才说道:“夫君,想死我了……”
项羽把她抱抱紧,说:“我也是……”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那天,我到秦宫里找你,他们说你死了。我的心像叫刀切去了一样……妙弋,你是怎样活过来的?”
虞妙弋哽咽着说:“到了皇宫,因我冲撞了皇帝而被打入冷宫。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我生生死死都是你的人。幸好我保留了清白的身子。我天天都盼着能逃离皇宫,与你团聚。终于有一天传说你带兵向咸阳来了,我就请秦王子婴带我到宫门口,说服了守门的兵士,才逃了出来。路上饿昏了,让一个老爷爷救回家,然后就跟着这个男人找你来了……啊,他哪里去了呢?”
项羽环顾一周,屋子里空空的,别人都走了。
“他也是来投奔你的。”
“我不会错待了他。”
项羽把她平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盯着她。她太美丽,太温柔了;她太真实了,也太朦胧了;她太多情了,因而也太可爱了。此时,压抑、积蓄在他心中的渴望和爱一下子如同黄河决堤,一泻千里。他山一样向虞妙弋的身上压下去……天和地融合在了一起……天和地同时发出了最和谐、最幸福的呻吟……
好像换了一个人,项羽经过雨露的滋润,眼睛里时常放射着灼灼的光彩,性格也似乎变得温和一些了。那天,他把护送虞妙弋的男人叫来,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
“韩信。祖籍淮阴。”
“听我的妙弋说,你是来投奔我的。不知你有何才能?”
“文韬武略,我都能。”
项羽斜眼看范增。范增鄙夷地撇撇嘴。
项羽说:“武的,你敢与我比剑吗?”
“我与大王比剑,肯定比不过大王。”
“哈哈,那还讲什么武略?”
韩信从容地说:“比剑,不过是武夫所为。大将军不持匹夫之勇。”
项羽不悦,但想到他护送虞妙弋有功,不便发作。范增趁机说:“文的,你知道安国定邦之策吗?”
韩信说:“我熟知之,就像小孩数指头一样。”
范增说:“狂妄!”
项说:“好了,好了。不管怎么样,我冲你护送夫人的功劳,就封你为郎中吧。”
韩信不拜,起身而去。
范增在他身后说:“无才无德,不过那么一点功劳,就奢求高官厚禄,真不知天高地厚……”
项羽说:“行了,行了,随他去吧。”
韩信怀才不遇,闷闷不乐。他身为郎中,却从不理事,只是一味地借酒浇愁。酒醉了,便胡詈乱骂,骂霸王有眼无珠,只识良马,不识奇人。应该说,项羽对马的识别力还是相当强的,刘邦两次赠送他的马匹,他都能一眼看出它们的优劣,可谓识马之伯乐。但识别人才,他就大为逊色了。兵士们不断地把韩信谩骂项羽的话传到他的耳边,项羽虽然十分气愤,但顾及到他护送虞妙弋的功劳,还是强忍下一口气,不去与他计较。这样,韩信便更加肆无忌惮了,竟然当着项羽的面公开侮辱他,这使项羽万万不能忍受。
那天,在咸阳城里驻扎了一些时日的项羽,突然传下命令,要东归故里,回他的楚国去。因为仇也报了,爱姬也找到了,咸阳城也差不多被他烧成灰烬了,还待在这儿有何益处?他对当年跟他举事的八千吴中子弟说:“别处再好,也不如我们的家乡好。我们还是回去吧。”八千子弟兵全都思念家乡,哪有不赞成的?纷纷喊叫着要回老家去。这反过来又坚定了项羽东归的信念。虽然范增苦苦劝谏,但毕竟孤掌难鸣,项羽也不怎么听他的。
部队集合好了,黑压压的一片,旌旗遮日,刀枪映辉。将士们一个个归心似箭,容光焕发,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开拔了。一辆辆皇家曾使用过的车驾,一字儿排开,上面装满了从皇宫里、秦皇陵里掠来的金银珍宝。一辆舆辇缓缓地驶过来了,铃声丁丁,流苏飘飘,微风吹过,馨香扑鼻。霸王的爱姬虞妙弋已端坐在车里,将随她的夫君重返故里。此时,她的夫君西楚霸王,正步行走在她的舆辇旁边,轻轻地说:
“妙弋,我们就要开拔了。路上,你要坐好,有事就让项庄喊我。”
舆辇里传来虞妙弋那亲切而又感激的声音:“夫君,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项羽又对护驾官项庄交代了几句,这才向书写着斗大的“楚”字的大纛下走去。他的乌骓马已经站在了那里。赵汊手执马缰,恭迎他上马起程。就在项羽一脚地上,一脚登在马镫上时,一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腰挂宝剑的人,哭嚎着来到霸王的马前。项羽一看,却是韩信。他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
韩信倏地跪下了,哭着说:“韩信给大王送行来了。”
项羽说:“你哭什么?”
韩信说:“我哭你放着帝王之都不用,非要东归故里。这关中高山险要,河流围绕,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乌关,北有黄河,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最好不过的帝都了,你却轻易地把它放弃了……倘若以此为都,东扫韩赵燕魏齐,西灭汉王刘邦,则天下归一,霸业成矣!”
只要下了决心,项羽是不愿意别人再多嘴多舌的。况且队伍已经待命而发了。于是他说:“富贵不归故里,好像身穿绣花绸缎走夜路,谁知道你呀?再说,汉王刘邦已烧毁栈道,又怎么攻进巴蜀呢?”
韩信哭得更凶了,以头碰地,说:“我以为大王离死已经不远了……啊,霸王,霸王,只怕你死无葬身之地……”
项羽大怒,说:“韩信,你太不识抬举了!你屡屡谩骂我,我念你尚有寸功于我,不忍加罪于你。现在,你竟当众诅咒我。来人哪,把他给我斩于马前,以壮行色!”
赵汊一步跨上来,像提小鸡一样把韩信提起来,就要问斩。这时,舆辇的窗帘一动,闪出虞妙弋那一张焦急的面孔:“夫君,刀下留人!韩信虽然罪当斩首,但他不过是一个落魄之人,放他逃生去吧。”
项羽沉吟一忽儿,心想:既然夫人为他求情了,就饶他—命吧。于是说道:“好,我不杀你。你走吧,远远地离开我!”
韩信从赵汉的手中挣开,昂着头,边走边说:“人们都说,楚人沐猴而冠,果然如此!”
这是辛辣地讽刺和侮辱项羽及楚人。沐猴而冠,就是猕猴戴帽子,看起来像人,实际上不是人。项羽和将士们哪里能忍受这种嘲弄呢?在将士们一片“杀死他,杀死他”的呼声中,项羽亲自抽出了他那越王勾践剑。
“混账,你竟敢当众取笑我。我岂能容你?”
“夫君……”舆辇里传来虞妙弋那颤抖的哭音。
项羽举剑的手停在了空中。项羽不但爱马,尤爱虞姬,听到了她那带有哭腔的呼喊,他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两下。他不忍心让虞妙弋伤心,哪怕是一点点。可将士们还在呼喊“杀死他,杀死他”,倒让他左右为难。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举着宝剑犹豫着。
范增见此情景,便出来转圜说:“他若从大王的胯下爬过去,就免他一死。”
将士们听了,以为这是反过来侮辱韩信的一种办法,也一起起哄说:“让他从胯下爬过去!”
于是项羽对韩信说:“好吧。你若是肯从我的胯下爬过去,我就免你一死。”说着,两腿一叉,等着韩信来钻。
韩信怔怔地盯着项羽,足足有一个时辰:钻吧,难忍这胯下之辱;不钻吧,这次项羽必定要杀死他。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干,有满腹韬略没有施展,如若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惜了。他想到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等人生哲理,便毅然下定了决心,只得忍受一个男儿无法忍受的耻辱:从他人的裤裆下爬过去。
将士们依然在吼叫:“爬呀,爬呀!”
项羽依然摆好了姿势,凝视着他。
韩信一闭眼,弯下了他那男儿的腰,低下了他那高贵的头,匍匐在地,像狗一样,手脚并用,从项羽的裤裆下慢慢地爬了过去。
将士们一时鸦雀无声。待韩信爬过去之后,他们蓦地暴发出排山倒海似的嘲笑声:
“一条狗,哈哈哈……”
“懦夫,哈哈……”
“恬不知耻的家伙……”
韩信全当没听见,手握剑柄,昂起头,无事人似的,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一群小人,岂能理解我的博大胸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丈夫报仇十年未晚。咱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