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走了过来。三个人。两个人架住了他,想按他跪下。一个人手执寒光闪闪的大刀片,那双凶恶的眼睛已经盯在韩信的脖颈上,生与死,就在一霎之间了。韩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跪下!”一个刽子手用粗重的声音喝道:
这不啻是一声惊雷在他的头顶炸开。他打了一个寒颤。随之,他的意识便由那种听天由命的麻木而骤变为与命运抗争的清醒。天生我才必有用,为何轻抛此身躯?在这求生欲望的支配下,韩信非但没有跪下,反而两臂猛一伸张,就把那架着他的刽子手掀翻在地了。他大概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昂着头,挺着胸,目光炯炯,大声喊道:
“汉王不是要得天下吗?为何斩杀壮士!”
声响如雷,颇有些威严,惊动了监斩官夏侯婴。夏侯婴立即伸出一只手,表示缓斩的意思。他起身离开了他那设在高台上的座位,向韩信走来。韩信挺胸抬头,很有那种威武不能屈的凛然正气。夏侯婴围着他转了一圈。从韩信的神态、仪表、气质上,他感觉得出韩信并非是等闲之人。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该行善时别放过。而且,夏侯婴又极为厚道,对刘邦的大业忠心耿耿。既然韩信喊出汉王要得天下的话,想必胸有韬略。汉王正当用人之际,枉杀壮士于大业不利。权且留下他的一条命,也许会有些用处。于是他就喝退刽子手,说道:
“我不杀你了。可你自称为壮士,不知有何能为?”
韩信从容说道:“统帅兵马,布阵杀敌,用计运筹,无所不会。”
夏侯婴跟着刘邦举事以来,打了许多仗,也是刘邦的一员大将军了,带兵打仗、用计布阵他也熟知一些,于是便说:“好。我考考你。你若是回答不出,我就斩了你!”
韩信说:“我若回答得好呢?”
夏侯婴说:“我在汉王面前保举你。”
韩信说:“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
夏侯婴说:“军中无戏言。”
韩信说:“好。请问吧!”
于是夏侯婴把他所知道的一些兵法的知识,一股脑儿搬出来考那韩信。韩信不但是对答如流,而且还深入浅出地为他做解释,举一反三地为他举例论证;夏侯婴不知道的一些知识,韩信也讲了许多。夏侯婴越听越高兴,憨厚和善的脸上不时笑纹频频。韩信越讲越上劲,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与之对话的人,因而也眉飞色舞,不能自己。夏侯婴说:
“好好好,我一定在汉王面前保举你!”
说着,亲自拉着韩信的手,来到他的府邸,把他当成好友置酒款待。夜间,两人抵足而卧,谈古论今,竟通宵达旦。
第二天,夏侯婴晋见汉王,倍说韩信的才能,刘邦听了,笑笑说:“他如果真有才能,项羽又比我有实力,他为什么不辅佐项羽,而忍受胯下之辱逃走呢?”
夏侯婴说:“良臣择主而事,古来如此。当今天下不患无智士,但患无明君。汉王求贤若渴堪称明君,所以天下豪杰历尽千辛万苦往来投归……”
刘邦惊奇地看着夏侯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夏侯婴平时老实得不说一句话,今天竟从容论道,难得难得。于是问道:“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道理?”
夏侯婴低着头,坦诚地说:“从韩信那儿……”
“好。”刘邦说,“看来这韩信我是非用不可了?”
夏侯婴笑道:“非用不可。”
刘邦向上翻着白眼,思索了一会儿,说:“就封他为都尉吧。”
比原职连敖高了一级。
夏侯婴说:“我替韩信向大王谢恩!”
夏侯婴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汉王,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韩信。然而他万没有想到,韩信听了他的报告,表情竟是那样冷淡。
夏侯婴一见韩信,就喜冲冲地说:“韩信,汉王提升你为都尉了!”
韩信听他说完,不以为然地说:“哦,都尉。知道了。”
夏侯婴说:“怎么,你不高兴?”
韩信搪塞道:“没什么……”
夏侯婴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他。心想,你也胃口太大了。封你个都尉还嫌小,你想当什么?当大将军?那你也得一点一点熬啊?现今你没立一点功劳,就当上都尉了,已经不小了啊。人心得有知足的时候……
夏侯婴只顾低头走路,不意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夏侯婴心中不痛快,就大声喝道:“你走路不长眼哪?”
那人倒也不生气,说:“哎,是我不长眼,还是你不长眼?明明是你撞到我身上,却说我撞到你身上,你还讲不讲理?”
夏侯婴不由得火起:我夏侯婴可是汉王的故交、大将军,谁敢与我顶对?他正要发作,蓦地看清眼前站着的却是萧何。他一下子泄了气,说:
“萧丞相,是你。我怎么敢与你讲理?我十个舌头捆到一起也不如你半个舌头啊!”
萧何呵呵笑道:“好了,好了。别斗嘴了。我看你低头走路,闷闷不乐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心事。能对我说吗?”
夏侯婴好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说:“咳,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呢?”于是,把他对韩信的了解和印象一股脑儿地说给了萧何。
听完了夏侯婴的叙述,萧何沉吟道:“果真如此?”
夏侯婴急眼了,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萧何笑笑,点点头,说:“百闻不如一见。你带我见见他去。”
于是夏侯婴前边带路,两个人一起来到了韩信那里。此时韩信还在生闷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悲了,由汉王的老友大将军保荐,才给了一个小小的都尉。看来,汉王刘邦也不过如此,也是一个有眼无珠的家伙。他的心再一次地凉了。他倒上一壶酒,一个人独斟独饮,思谋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恰在此时,夏侯婴带着萧何来到了。
两人进来时,韩信慢慢地站了起来,没有讲话。他那一双深沉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萧何。萧何也怔怔地凝视着他。如此有好一忽儿。情人眼里出西施,伯乐眼里出千里马,贤相眼里出英才。萧何对韩信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不凡。
夏侯婴见两人互相对望着,便介绍说:“这位是韩信。这位是丞相萧何。”
韩信与萧何同时抱拳,说:“久仰,久仰……”
韩信招呼萧何、夏侯婴坐下,命兵士重新布酒。三个人慢慢地喝着。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萧何就如何暂居汉中而后以图天下的问题,就教于韩信。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韩信与夏侯婴交谈的范畴,只能与萧何这样差不多对等的智士交谈。韩信说:
“居汉中,广积粮草。定三秦,讨回秦王。凭信义,以德伐暴。天下刘姓矣!”
虽然韩信没有展开论证,但萧何已经听懂了。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在汉营能与萧何在这个等级上交谈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因此,萧何真诚地说:
“汉王授你为都尉,实在是委屈你了。请放心,我将以丞相的名义,再次保举你。不出十日,将有大任降临在你的身上……”
韩信也信赖地说:“全仰仗丞相提携!”
在韩信与萧何交谈的时候,夏侯婴像傻子一样呆坐在那儿。他不但插不上嘴,而且有些问题听还听不懂。但见萧何那样郑重地要再次保举韩信,他高兴得咧开大嘴笑了。心里说:“丞相到底是丞相,比我强多了。”
送走萧何和夏侯婴,韩信心中涌起了一股兴奋的波涛。他觉得浑身是劲,对统帅三军跃跃欲试。后来的几天里,他干脆在思考打出汉中,与项羽争天下的一些具体的步骤了。然而十天很快就过去了,那个大任始终没有降临。萧何连影子也不见。他虽然有时也偶尔见到夏侯婴,但他什么也不说,自己又难于启齿相问。等吧,他又等了一个十天,还是杳无消息。他开始不耐烦了,继而变为气愤。
“言而无信!什么丞相!拿我当猴子耍!欺人太甚!”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于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独自一个悄悄地离开了汉营,溜走了,带着他的愤懑和恼怒……
其实,韩信是错怪萧何了。那天,萧何到王宫里去见汉王,本欲说韩信的事儿,可他还没开口,汉王就说:
“萧丞相,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找你呢。”
萧何施礼后,恭恭敬敬地肃立一侧,说:“不知大王唤臣有何吩咐?”在汉王刘邦面前,萧何极为讲究君臣的礼仪,虽然他与刘邦是故交,但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为众将士做个榜样,所以对刘邦他是战战兢兢,诚恐诚惶的,以便树立刘邦的绝对威信。事实上,到南郑以后,由于萧何身体力行,刘邦作为汉王头上已经布满了光圈了……
刘邦说:“蜀中大旱,都江堰失修,眼见万亩良田就要干涸。你速速去那里看看……”
都江堰是战国时李冰所修,可灌溉良田三百万亩。萧何知道,假若都江堰不能供水灌溉,那么素有粮仓之称的益州平原就会颗粒不收。粮食欠收了,怎么出兵与项羽争雄呢?难怪汉王焦急。因此,他顾不上向刘邦保举韩信,觉得这件事可缓可急,不像解决三百万亩秧苗紧迫,便对汉王说了声“遵命”。星夜急奔巴蜀去了。
萧何是懂水利的,也许是无师自通。本来都江堰就是玄妙无比,就是今人也未全知它的奥妙,可萧何到了那儿一看,立即找出了毛病:是宝瓶口那儿因沙土塌方,给淤积住了。他立即指挥兵士们疏淤导流,连干几天几夜,总算解决了。他想起保荐韩信的事,马不停蹄,就往回返。然而,赶到南郑后,夏侯婴告诉他:韩信已经出走了!
萧何第一次对夏侯婴发火说:“你怎么不留住他?”
夏侯婴说:“我哪里知道他要走?”
萧何说:“罢罢罢,都怨我!”
萧何风尘仆仆,连马也没下,掉转马头,借着淡淡的月色追赶韩信去了……
项羽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刘邦谦卑恭顺的表现使他对这位潜在的对手放心了许多。经久的征战奔波而造成的困乏的身体在酒精催化刺激下,一旦瘫在床上,便不再想动,他足足睡了近十个时辰。
沐浴、更衣、吃饭,项羽觉得身体又恢复了往日举鼎舞剑的活力,精神也因此而变得饱满愉快。
秦都咸阳近在眼前,项羽挥兵入城。
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塔,金碧辉煌的宫室殿堂,奇巧的珍玩,无数的财宝,成群的美人。在常人看来,这些都是极令人赏心悦目的事物,但项羽看过之后,却萌生出一股巨大的复仇情绪,嗜杀的本性在这里又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秦王子婴被杀死,秦室皇族被屠灭,许多无辜的百姓居民也难逃厄运,死在了如狼似虎疯狂掠夺财物的兵士手里。
项羽亲自加入了抢劫的行列。他把秦宫内的妇女,珍宝及府库中的货币,全部劫取出来,他本人留下一半,另一半赏给有功将士受用。
能搬能取的都取了,不易搬取的,项羽用彻底的毁坏来解决,咸阳的宫室庙宇顿时陷入火海之中,今天烧一处,明天烧一处,烟焰蔽日,经久不息,一直过了三个月,方才烧完。
项羽仍不解恨,秦始皇死了,但他的尸体也不能放过,三十万兵士奉项羽的命令,在大将英布的直接指挥下,疯狂地掘开了秦始皇建在骊山的陵墓。财富器物被掳,一堆枯骨暴扔荒野。
咸阳城及其附近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劫难。这是对财富的破坏,也是对文明的肆意践踏,几千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的考古工作者发掘秦始皇兵马俑时,仍能清晰地看到项羽破坏的陈迹。
咸阳城断壁残垣,面目全非,成为一片废墟,项羽从中获得极大快感的同时,也对毫无生机的咸阳城失去了兴趣,一种衣锦还乡的冲动涌上心头,项羽决定要率众东归。
但刘邦尚驻在灞上,项羽一走,刘邦自会成为受百姓欢迎拥戴的关中之王。项羽极为担心这一点。项羽便报知怀王,要求修改前约。怀王不为所动,坚持前约有效。
项羽自然又是一顿怒气。但他现在还不想废去怀王,便准备尊怀王为义帝,而自封西楚霸王,同时分封一批诸侯王。别人都好安排唯独刘邦令他头痛,他考虑了许久也不能决定,便派人去请范增商议。范增对鸿门宴上之计未得逞并遭疑一直耿耿于怀。老先生整日独坐房中唉声叹气,对项羽烧杀抢掠的疯狂行径也未加劝谏制止。今日听说项羽来请教商量分封之事,虽有情绪,也不得不去。
项羽正一筹莫展之际,范增刚一进帐,他便开口问计:
“我欲按功分封诸侯王,别人都不难处置唯独刘邦一人,该封何处,请先生为我计谋。”
“鸿门宴上不杀刘邦,已经铸成大错,今日又要加封于他,更是要养虎为患了。”范增的话中还带着气。
项羽赔着笑脸说道:“刘邦未曾有罪,无故杀他,人心必然不服。况且怀王又坚持前约,这种难处,先生应该理解我才对。”
看到项羽这副模样,范增不好再固执己见缓缓说道:
“既然如此,不如封他为蜀王。一来蜀道艰险,易进难出,秦时的罪人,往往被发配流放到蜀中正是此意。二来蜀地也属于关中的范围,封刘邦为蜀王,也正好算是履行遵从前约了。”
项羽虽有时并不按照范增的谋略行动,但他对这位年长的谋士的才智一向敬佩。尤其是在他今天苦干无计之时,听着范增的分析,项羽连连点头称是。
范增的话还没有讲完:
“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都是秦朝的降将,最好令他们在关中为王,让他们挡住蜀道,他们三人能在故土为王,必然对您感恩不尽,会全力堵截刘邦,即使将军东归,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项羽更加欢喜,赞不绝口:“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接着二人又商讨了其他各将的分封和名称,都一一定了下来。
项羽要分封王侯,诸将都十分关注,其中最为关注的就是刘邦。刘邦鸿门宴上死里逃生,回到灞上。但他并不认为从此将平安无事。三个多月来,整日提心吊胆,如在沙场,项羽近在咫尺,很难说哪一天就会挥兵杀来。基于这种考虑,刘邦一方面正在暗中积极备战,以防不测,一方面屡屡派人到咸阳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