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我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我已经忘了,但是每次晕过去我都会陷入一场梦境,每当这个梦境出现,我就知道我晕过去了。
我站在赌场里,看着一群人围在一处赌牌九,有个蓝衫小子已经连着输了十八把,他是个笨蛋,根本不会算,好牌在他手里也被排成了垃圾。第十九把就要开牌了,我淡淡的笑着,一个穿着绯色襦裙的小女孩儿扯住了蓝衫小子的手:“我来替你开吧,你赏我二两银子我把你输的钱全赢回来。”蓝衫小子已经输的一脸晦气,轻蔑的瞥了女孩一眼,然后扔给女孩一块碎银子:“你来试试,输了我叫人揍死你。”
我笑着,眼睛有点发酸,这个梦做了太多次,我已经能够背下来,庄家第一轮开了双鹅,女孩开了双地,庄家第二轮开了天王,女孩儿开了杂七,这第十九把,到底是女孩儿赢了。
女孩拿着银子朝蓝衫小子一鞠躬:“多谢大爷赏。”说完蹦蹦跳跳出去了,这碎银子她是要拿去到门口换花生粘来吃的。
“哎,你别走!你替我赢钱!”蓝衫小子来了兴致,庄家大笑:“小常公子,她若是来赌钱,这庄我是不开的!”
“为什么?”蓝衫小子一愣,扭头疑惑。
“她是这藏欢阁里出了名的女赌神,逢赌必赢,妈妈吩咐过了,不准她上台子,方才只是为了让常公子一乐我才准她上手,若是再让她上台子,妈妈可要拆了我的骨头了。”庄家赔笑,蓝衫小子扭回头来,看着趴在赌场门口朝里面庄家吐舌头做鬼脸的女孩,表情流露几分傲意:“原来是藏欢阁的小妞儿,呵呵。”
我咳嗽了几声,梦停止了,四周陷入黑暗,我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屋里摇曳的烛光。精舍外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看来是下雨了,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就会不停的咳嗽,琴姨曾给我找过无数大夫,甚至包括宫里的御医,每个人都说我肺寒太重,此生若想平安须得永远注意保暖,一旦着凉可能就会有性命之虞。
一到下雨天寒气便会很重,哪怕我陷入昏迷也会咳嗽醒来。
常宗饶在喝酒,背对着我,我看了看灯光下他白花花的后背,肩头的那块小小齿痕犹在,伴随着他长得这样高大健壮那齿痕已经像是一块不起眼的疤痕,泛着白色,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时间过去那样久了,我与他的身上剩下的,也只是疤痕而已了。
他听到了我的动静,没有回头:“醒了?”声音很漫不经心,我很艰难的嗯了一声,全身都很疼,仿佛每一根头发都带着伤口,身下的虎皮褥子扎得我生疼,我却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
“过来陪我喝酒。”
我艰难的动了动,终于还是瘫软在褥子上:“我起不来。”
“别以为撒娇有用。”他的嗓音带着怒气和嘲讽,我叹了口气,我哪里是撒娇,难道你听不到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了么,但凡我有一点力气,我一定会去桌前吃东西的,可是我真的起不来,我咬着牙努力了两次,仍旧无法控制手脚的颤抖,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趴在褥子上。我看看桌子和他的背影,想着是不是滚动过去也可以,于是我忍着骨头的疼痛,连着翻滚了两圈,终于蹭到了他腿边。
“我说过来,没说让你滚过来,你倒是自觉。”看到我这样狼狈,他忍耐不住笑意,我很无奈:“权当我博郎君一笑。”
他把我扶起来靠在他怀里,递给我一杯酒,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酒很凉,一杯饮尽我就咳嗽了很久,直到酒在我的肚子里暖热了我的血才停下来。我看着桌上的点心,伸出自己颤抖的手去捏了一块,费了很大的劲才塞进自己嘴里。
以往他折腾完了我之后,我们总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吃点喝点,然后他会冷漠的离开,我想此时大约就到了我们难得和平共处的时刻了,心里放松了很多,就着他的手喝了三四杯酒,直到手脚都发热了,身体恢复了一些才自己端着酒杯,拉过一件衣裳想要遮挡一下自己****的身体,却被他一把扯了扔在远处,无可奈何我和他只能就这么坦诚相对似的坐着,只是他吃饭一贯斯文,我却总是毛毛躁躁,点心渣滓落了我一身。
“那个学士你看好了?”他斜着眼睛看着我,我看了看他的表情,掂量了一下:“我也大了,总要考虑考虑后路,就算不能把自己嫁出去,也要找个长期的恩客好让我衣食无忧一段日子。”
我说的倒是实情,无论一楼或三楼,每个姐儿都在寻求长期恩客,若是能赎身脱籍离了这里是最好,离不了也求有个人能养自己一段时日。藏欢阁是个不养闲人的地方,挣不来银子就会被卖去便宜的妓寨,听七巧儿说,那种地方大约和京西大营一样,去哪的人都是没钱的贩夫走卒,他们没银子帮女人赎身,女人只能在那里一直做下去直到死去。
常宗饶哼了一声,我吃不准他的心态,到底是想要包养我还是单纯的吃干醋,若是后者他还真是抠门。
“若是他肯娶你呢,做妾你也肯去?”他问的有些不依不饶,我愣了一下,神思恍惚了瞬间,很快回答他:“我已经不是从前了,此身脏污如此,不敢再有痴妄念头。”
“你肯!”他瞪圆了眼睛,我缩了缩,心里后悔了,我就知道自己应该一味的谄媚着哄骗着,我在心里骂自己:文茵啊文茵,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啊,装什么暗自神伤啊!
“哼,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突然冷笑了出来,笑意越来越浓,像是一条蛇张大了嘴准备喷射毒液的模样,我很紧张的朝后躲避,他却一把捏住了我的脖子:“你也知道你肮脏污秽,怎么有脸去玷污人家清清白白的翰林院学士?你怎么不去茅厕照照你自己的模样,还是那个学士根本不知道你有多下贱?用不用我帮你介绍介绍?”
“你是疯子!”我想要推开他,指甲在他胸口划出了伤痕,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将我拎起来,像拎着一只猫,然后重重的摔在褥子上,虎皮上的毛坚硬得像是小钉子,骤然被扔上去,扎得我叫了出来。
“文茵你给我听着,有我在一日,你休想离开这里,我就是要看着你永远活在这么下贱的地方,死了也只能是个下贱的妓女,只配扔在乱葬岗上!”他恶狠狠的揪着我的头发,说完将我死死的压住,在我身上来回穿刺,泄愤似的使出了他全身的力气,我痛苦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我听到他说乱葬岗的时候心里被狠狠刺了一刀,这个词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琴姨总是跟我说她曾经是个多么辉煌的名妓,多么优雅多么迷人,可是到死,她仍然是个妓女,没有任何一块墓地准许她安葬,琴姨只能带着人在乱葬岗上挖了一个坟,让她成为那片地上唯一一个有棺材有墓碑的亡灵,我幼年时琴姨还常常带我去那里扫墓,后来在我六岁那年琴姨再也不准我去了,多年后我才知道,母亲的坟被人刨开,尸骨扔的到处都是,混在流民饿殍的尸骨里再也找不到了。
我回想着这件事,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我想我是又要晕过去了,心里暗暗庆幸,只要我晕过去,常宗饶就会停下来,我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了。身体很疼,像是有什么地方受了伤,我觉得越来越累,常宗饶停了下来,我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一头栽倒在褥子上,昏昏然之间只看见常宗饶的下面全是血,他正在惊恐的叫着些什么,我听不清却不由得想笑:混蛋,你也有受伤的日子。
这一次的梦做了好久,安宁的像是一幅画一样,小女孩拿着银子跑出去买花生粘,那块碎银子不算小,所以除了花生粘还买了姜糖,牛皮糖,芋头糕,酒酿圆子……等女孩儿吃的肚儿圆捧着一大堆零食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误了练舞的时辰,琴姨拿着小竹棍气的打她,命她跪在院子里不准吃饭,女孩儿擦干了眼泪,看琴姨走远了,从怀里掏出藏在那里的栗子糕,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一直躲在远处偷看的蓝衫少年扑哧一声笑了,女孩回头看到是他,也笑了:“大爷怎么在这里?”
“你干嘛叫我大爷?”蓝衫少年走了出来,蹲在女孩儿身边。
“琴姨说的,来着的都是有钱的大爷。”女孩递给他一块栗子糕:“热的呢,好吃,你尝尝?”
蓝衫少年皱眉嫌弃的摆摆手:“你怎么挨了打还吃东西。”
“琴姨打我一顿罚我跪一会就消气了,我再不吃,栗子糕就凉了,凉了吃胀肚子。”女孩说得一本正经,蓝衫少年又憋不住笑了出来:“她干嘛打你?”
“我不肯学跳舞。”
“干嘛不学,女孩子跳舞多漂亮?”
“学了干嘛?还不是陪有钱的大爷吃喝玩乐,我娘跳舞就很美,最后不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死了,所以学不学无所谓的。”
蓝衫少年动容,沉默了片刻,看女孩已经吃完了那一小包栗子糕:“好吃么?”
“好吃,哎呀,我吃光了,没给你留。”女孩歉然。
“不用,你想吃,我以后常常买给你,你还喜欢吃什么?”
“大爷,干嘛对我这么好?”女孩笑了,小小的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
“咱俩都没娘,我娘也孤零零一个人死了,我有银子,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都能买到,你就不行了,所以我给你买。”这句话哪里有什么因果关系,可是却把小女孩感动的流泪,抓住了蓝衫少年的袖子:“我还喜欢吃蜜瓜糖……”
“醒了醒了!”梦境消失了,我转了转脖子,慢悠悠的睁开眼睛,我看到了摇曳的烛火和琴姨的脸,松了口气,看来我已经被琴姨弄回房间里了,常宗饶大概已经走了吧。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先喝点参汤吧。”秋甜端上来一个瓷碗,我一听参汤,不由得一愣:“啊?”
“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没良心的短命鬼,在这样我可不给你找大夫了。”琴姨拿着绢子抹眼泪,秋甜把我扶起来,我觉得身体疼的像是被撕开了一样,忍不住叫了一声,秋甜一勺一勺的喂我参汤,一边喂一边安慰我:“别担心,宫里的荣大夫被琴妈妈找来了,给你看过了,说只要静养半年就能痊愈无恙,常公子也给足了银子,这半年你都能歇着了。”
“啊?”半年?我断了哪根骨头这么严重?
“你昏迷了三天了,琴妈妈可被你吓坏了。”秋甜还在絮絮叨叨。
“三天?”参汤给了我力气,我终于能说出话来:“我怎么了?”
秋甜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一碗参汤几乎是给我灌了下去,她和琴姨在我耳边絮叨了半天我才终于搞清楚自己的状况,原来三天前常宗饶突然大呼小叫叫人来,琴姨慌慌张张带了人跑去,就看见我躺在一滩血水里昏迷不醒,常宗饶身上也沾了血,琴姨吓坏了以为我小产了,急忙找稳婆,稳婆来了仔细一看吓得捂着胸口大叫佛祖,常宗饶也原本以为我是小产了,此刻才知道是他太过狠烈把我撕裂了,他是贵人,有钱有势,当即把宫里的千金圣手拎了来给我看病,荣大夫虽然万般不愿意踏足这样污秽的地方,架不住常宗饶在他脸上砸了五百两的银票,他给我诊治一番,得出只要我能醒来就不会有生命危险的结论。哪儿知道我昏迷了三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定了,方才我睁眼,琴姨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为这件事情,常宗饶给足了琴姨包下我一年的银子,一应吃用药品也都是他出,否则我也不见得能一醒来就喝上参汤。
我躺下,琴姨捂着胸口感激佛祖,一连嘱咐秋甜好好照顾我,起身出去了,秋甜把床帐放下,我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只觉得越来越困,很快便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