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准备为自己修造一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陵寝。在他熟知的历史典籍中,他知道最为豪华的陵墓,莫过古埃及法老的金字塔和中国皇帝那宏大壮观的陵墓了。
他想合二为一,中西合璧,既有金字塔的高大宏伟,又有中国皇陵的煌煌气派。他是这个星球上的千古一帝,也必将永垂史册,他将为这个世界留下一座不可复制再造的伟大建筑。
大概是由于皇陵构思的激动,兆丰大帝在那天醒来,突然感觉到精神好了许多,他火急火燎地急命太监取来纸墨,他要亲手为自己绘制死后的家园蓝图。
可是,尽管他心潮澎湃,情绪激扬,但手却抖得抓不住笔管。涂划了好一会,纸上仍然是粗一道浅一道,不知为何物的草图,连他自己都觉得象小儿涂鸦一样可笑。他传太子秦元国到养心殿来。
至亲莫过父子,尽管父子之间隔膜很深,亲情淡薄,但这样的大事,还是应该首先与儿子交换意见。而且可能的话,他想让秦元国负责监管这一巨大的工程。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从秦元国这儿得到的,却是让他十分伤心又十分震惊的拒绝。
虽然贵为太子,头上还有皇位继承人的桂冠,但秦元国的形象却依旧像个梦游者一样。他的眼睛虽然灼灼有神,但从来目不斜视,即便面前站着什么人,他的目光也象洞察或像飘离,越过这些人的身体。
他的头脑似乎永久地沉溺在不可或知的世界之外,而现实中的一切都像与他毫无瓜葛,漠然置之度外。如果说五岁之前,他还对人间百态饶有兴趣,象所有正常的孩子那样喜怒哀乐。
那么自从兆丰大帝在即将由玛雅征伐之前,偶尔对他说起,他这个父皇其实是来自另一个星球,而那个星球又有着比他们这颗长白星更高的文明,更美丽的风景,更为宏大的国土,他的思维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兆丰大帝之所以对他讲这个他事实上很可能莫名其妙的故事,第一是怕自己此次出征有去无回,命丧黄泉,没有机会再给自己的后代讲过连自己也不可思议的命运,讲过匪夷所思的神秘的外星人的飞行器。
其二,兆丰大帝是想告诉儿子,他的血统是如此高贵,是真正的上天之子,现在父皇是"天子",而他作为天子之子,将来也会成为"天子",他应该为此而保持有别于凡人的高雅,拥有王者之风,从小就培养高贵的气质。
兆丰大帝的用心可谓良苦,但是,让兆丰大帝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他根本就想不到也捉摸不清什么王者之风,唯一触动太子秦元国灵魂的就是兆丰大帝手指向的那个浩瀚的晶蓝的天空,就是那些闪烁的神秘的容易让小孩好奇的星星。
所以,秦元国永远地记住了那个夜晚,记住了那遥远天空的星际,从此而一发不可收拾,从此而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从此陷入无穷无尽废寝忘食的探究之中。这实在是出乎兆丰大帝的意料。
若干年后,当秦元国回到他的身边,他发现这个孩子已经变成了让他难以相信的执拗的天文学爱好者。他喝斥过他,引导过他,想让他尽快地成长为一个将来能执掌天下的君主,但是,他悲哀地发现,这个性情虽然沉静但又十分固执的孩子早已成了冥顽的书呆子。
稍可安慰的是,此子大事尚不糊涂,对国政的见解随时有所偏颇,但尚能识得大体。
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更像仅限于礼节意义上的朋友。记得秦元国刚从玛雅来到垣丰的时候,出于骨肉之情,出于对儿子多年的思念,兆丰大帝很想张开双臂抱抱这个不乏清秀又十分文静的儿子,但是,他的手刚刚像老鹰一样张开,秦元国就一脸漠然地躲开了。
秦元国看他时的目光,象看一个未知的神秘星星,既好奇又陌生,就是没有一点亲情。他失望地打消了拥抱儿子的念头。从此,他父子俩连手都没碰过一下。
那时的他,已经沉浸在穷奢极欲的享乐之中,身边有数不尽的美女佳丽,有苍蝇般驱不走的大小太监,有一日几乎万岁的众多大臣,还有怎么辛劳也处理不完的国家大事。他也就把太子交给莫扎不管不问了。
长大成人的秦元国对他倒是不再畏惧,但关系也不过象远房的亲戚,偶尔按照惯例来拜见一下,但从未坐下来融洽地叙述过什么亲情。
但是今天,兆丰大帝首先想到了太子。虽然他从未认真地想过将来传位于谁,但他还是在理智上喜欢这个仁慈敦厚的秦元国。其它皇子,他早已失望得不愿再讲什么了。
"儿臣拜见父皇"。秦元国已跪在榻前。由于赶路匆忙,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气喘。"父皇身体近日可好?"
兆丰大帝从锦被中吃力地抽出手来,向他招招,"你靠近一点。"
秦元国的目光迟疑了一会,但还是驯顺地把腿向龙榻前靠近了一些。他的目光不无对父皇的怜惜,但更多的还是往日的那种沉思和淡淡的忧虑。
兆丰大帝再一次抬起手,他想摸摸儿子的头,这种久违的亲昵动作连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和勉强,但由于死亡迫近的悲哀使他有了勇气去抚摸儿子。秦元国顺从地让父亲枯瘦而哆嗦的手在自己的头顶停留了好一会。他死潭一般的心灵象被什么东西搅动了,顿时泛起一股不无温馨的波浪。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鼻腔已有点酸了,泪水在往外涌。但进来送药的太监打断了这父子之间少有的爱意表示。兆丰大帝飞快地抽回手去,发自肺腑地长叹了一声。秦元国刚刚把难得一有的激动和伤感的情绪调动起来,这时也嘎然而止。
在兆丰大帝由太监搀扶着把药喝进去的那一会,他的思绪又不可遏止地回到了浩渺无际的天空。昨天晚上,他又在东南方向的天空上发现了一件不明飞行物。
他用新近发明的高倍数的摄相机录下那个象园碟似的东西在空中飘游的全部过程。所以,当兆丰大帝喝过药等他主动询问而半天不见动静的时候,兆丰大帝很不悦地哼了一声,秦元国不得不从遐想中即刻把目光盯在父皇的脸上,虽然他的眼神一看就是浮散的、飘离的。
"朕快不久于人世了。"兆丰大帝强忍着巨大的悲伤,无奈地对儿子说,"你看朕的病一点也没见好转。"
秦元国打了个激愣,他飞速地抬起头看看父皇,果然就看到兆丰大帝的脸上有了死亡的迹象,苍白中有些腊黄,关键是那双眼,过去不无火花不无凶光,现在连将灭的蜡烛之光也说不上了。这对秦元国来说,不能不引起巨大的震撼。
谁都会死,谁都逃脱不了灭亡,但他唯独没有想过父皇也会死。因为从他五岁时,便知道父皇来自另一个星球,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天上。
所以,在他身着简衣便装象普通市民穿梭于京城大街小巷,偶尔也能听到诅咒兆丰大帝速死的詈骂时,他仅把它当做耳旁风一样漠然,尽管他现在对宇宙星系的研究已经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尽管他亲手制造的飞天器已经过几次试验。
即将成功,尽管他已从邃密无穷的星际中探索到存有另外一些生命的迹象,他还是不能相信父皇会有一天也如同普通的臣民一样,悄然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