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张宇光自己亲自去伙房让伙夫们给瑞年加了两个荤菜,然后和于顺承一道端了,又拿上一瓶烧酒,回到了大队部。
勤务兵于顺承把烧酒瓶子在开水里泡了,算是温了酒,又把饭菜端到了桌上,张宇光和瑞年面对面地坐下来,一人面前一只倒了半缸子烧酒的军用搪瓷杯子。
“来,喝点酒,缓和暖和!”
俩人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酒,张宇光放下酒杯,很认真地看看瑞年。
“哎,下午在河堤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敢那么玩命,那么冒险呢?你就不怕刘长礼一枪打死你呀?”
瑞年笑了。
瑞年不是亡命之徒,他当然怕死,更不愿意死得糊里糊涂,一点价值都没有。下午事发突然,最开始当他和张宇光被哗变的士兵们堵在大队部的时候,瑞年甚至已经抱定了以死相拼的决心。如果最后哗变的士兵冲进大队部,他就会先干掉刘长礼,然后再殊死抵抗,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张宇光一块冲出去,如果不成功,那也只能听天由命,结果不外乎死在乱枪之下。所幸张宇光还算是机智,及时让于顺承搬来了救兵,解了他们的围,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刘长礼并不愿意让他手下的几十个弟兄陪他一道送死,因为在哗变的士兵被另外三个中队的士兵和手枪小队包围的时候,刘长礼没有下令让他们殊死抵抗,并且瑞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刘长礼有一种绝望和愧疚的感觉。及至来到徒骇河畔,刘长礼虽然一直显出一副倨傲不驯,视死如归的样子,却是已经有些外强中干了,尤其是当他听到他一直视同手足的那些士兵在危急之中卖主求荣,又看到那个引发事端的士兵被当众处决,心里一面是万念俱灰,一面又深为另外那十几个一直坚持着和他站在一起的弟兄们所感动,因此,他不可能冒险向瑞年射击。以他那样一个视荣誉和名声如生命般重要的人,苟活无异于横死,而故意射杀瑞年也决下不了手,他毕竟还是一条充满血性的汉子,身上充满着江湖义气。他宁可死在抗日战场上,也不甘成为千人恨万人骂的罪人。他之所以带兵哗变,也是一时之激愤所致。因此,瑞年吃定了他不会对自己不利,才敢于冒险和他以性命做赌注。
“你还不知道吧,我在陆士的时候可是修过战争心理学的,别说一个刘长礼了,就是比他再难对付十倍,百倍的人,也不在话下!”
一种由衷的骄傲笼罩在瑞年眼底,让张宇光看了不知道是该钦佩,还是该遗憾。
“你呀,真的是自视太高,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张宇光的心里不由得为瑞年担起心来,嘴上也就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瑞年笑笑,看得出来,这位书卷气十足的政治指导员是为了他好,瑞年心领了他的好意,却不想改变什么。
兵变第二天出早操的时候,瑞年集合了队伍,向全大队宣布了他和张宇光连夜商定的关于对参与兵变的全体官兵的处分决定:
第一,对手枪小队率先挑起事端的那个士兵执行枪决(已经执行);
第二,对带头闹事的第四中队中队副刘长礼,撤销其中队副的职务,下放到第四中队第一小队担任班长,以观后效;
第三,对于在兵变之前没有及时察觉和制止的第四中队中队长予以记大过处分,并罚饷半年;
第四,第四中队二十七个参与兵变的官兵开除军纪,就地遣散(已经执行);
第五,第四中队包括刘长礼在内的十六个参与兵变的官兵留观查看,罚饷半年,每人当众责打二十军棍,以示惩戒。
宣布完了处罚决定,瑞年下令立刻对所有涉及之人执行处罚,于顺承带着几个士兵把昨天随同刘长礼留下来的那十几个士兵拉到队列之前,一顿军棍打了,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兵变过后的第四天,瑞年和张宇光接到支队的命令,要他们立刻赶往支队司令部开会。瑞年自己和张宇光向几个中队长交代了一番,俩人便骑了马,带上各自的勤务兵直奔高唐南镇而来。
高唐南镇距离瑞年的第一大队驻地不到十里地,一顿饭的工夫俩人就已经进了高唐南镇。
高唐南镇在高唐县,乃至整个鲁西地区也算得上是个大镇甸了,这里原先是高唐县的县治所在地,无论是规模和繁华程度丝毫也不亚于鲁西的一些县城。进了镇子,瑞年看到街上的百姓安居乐业,商家店铺营业如常,间或见到的第三十二支队的官兵们也是一副平静从容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战前的紧张,瑞年不禁有些纳闷,扭头看看并辔而行的张宇光。
“哎,老张,看这样子也不像要有什么军事行动啊,这么火急火燎地把咱俩叫来,到底是什么事啊?”
张宇光摇摇头,没有做声,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个十之八九。几天前他把关于兵变的报告让传令兵送到了支队司令部,亲自交给了李有泉司令,在报告中,除了如实地汇报了兵变的经过和结果,以及对参与兵变的官兵的处理情况,对于兵变的起因,他却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将兵变起因归结为民军补充到第三十二支队的士兵们劣习难改,不服管教,对于瑞年责罚士兵的事只字未提,最后还把整个事件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自己这个政治指导员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政治思想工作的力度不够大,并向上级恳请给予相应的处罚。张宇光判断,一定是为了这件事,李有泉要向他和瑞年问责,才会紧急把他们招到司令部来的,但他却不能对瑞年说出实情,生怕瑞年的倔脾气又犯了,到时候闹得不好收场。
瑞年和张宇光走进第三十二支队司令部的时候,政治部主任率先迎了出来,瑞年和张宇光向主任行过军礼,便急不可耐地问起把他们召来的原因了,政治部主任看看瑞年,又看看张宇光,却没有正面回答瑞年的问题,只是让瑞年先去休息,他有事情要和张宇光先谈。瑞年知道政治部主任也是共产党员,想必人家俩人是要谈一些党内的事情,自己这个外人自然不便在场,便和主任以及张宇光打个招呼,先行回避了。
瑞年被安排到司令部的客房休息,喝完了一壶茶,还不见张宇光回来,瑞年有点坐不住了,走出客房,想去找李有泉或者其他长官问个究竟,还没走到李有泉的办公室,迎面却看到政治部主任和张宇光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主任,老张,你们谈完了?什么时候开会呀?”
瑞年急不可耐地迎上前去,却发现政治部主任神情严肃,而他身后的张宇光却是一脸的沮丧。
瑞年心中一动,虽然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从俩人的神情来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于大队长,你跟我来一下!”
政治部主任对瑞年说,跟在他身后的张宇光神情异样地看了瑞年一眼,一低头,独自向前走去。
“哎,老张,你干嘛去呀?”
瑞年叫了一声,张宇光却没有任何反应,照直向前走了。瑞年愈发疑惑,回头看看政治部主任。
“主任,出什么事啦,张指导员他?”
政治部主任摆摆手,打断了瑞年的话,径自走回政治部,瑞年又回头看看,张宇光已经不见了踪影,无奈之下,只能跟着政治部主任进了政治部的门。
瑞年在政治部刚刚坐下,主任就神情严肃地告诉他,因为在先前第一大队发生的兵变中负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政治指导员张宇光已经被调离第一大队,调回支队政治部工作,并且从少校军衔降为上尉,支队司令部和政治部决定另外向第一大队派出一位新的政治指导员,不日上任。瑞年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懵了。
“您说什么?老张调回支队,还降了一级?为什么呀?这兵变跟他有什么关系,要说处分,也该处分我这个第一责任人,怎么能让他替我背黑锅哪?”
瑞年红头涨脸地冲着政治部主任叫了起来。
政治部主任看看神情激动的瑞年,皱了皱眉头,示意瑞年不要激动。
“你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又成了第一责任人了?”
瑞年急不可耐,连珠炮似的地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政治部主任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踟蹰着摇摇头。
“这事就怪了,这张宇光的报告里可没说你当众责罚士兵的事,只说是他的政治思想工作没做好,导致民军补充到第一大队的士兵军纪涣散,不服管束,才酿成了兵变啊!”
瑞年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真的没有想到看上去文质彬彬,一直以来还经常和自己磕磕绊绊的张宇光竟然有这份胸怀,这么大度地把一切责任都揽在他自己身上,甚至甘愿冒着被处罚和降职的风险来承担一切,他知道张宇光是打算把兵变的责任独自扛下来,保全自己,以让他这个军事上的骨干能够留下来继续统帅第一大队。
“主任,我敢以人格发誓,这次兵变跟张宇光一点关系也没有,反而是他在关键时刻沉着机智,调派援兵,为我解了围,也避免了第一大队内部可能发生的火并,他应该受到嘉奖才是,怎么能处分他呢?”
瑞年据理力争,加上他真挚诚恳的神情和语气,让政治部主任开始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了。
“这样吧,于大队长,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和李司令商量一下。”
政治部主任说着,起身跨出门去。
瑞年颓然地坐了下去,内心充满对张宇光的感激的同时,又不由得暗骂这个书呆子只顾了维护第一大队和他于瑞年的利益,牺牲自己,却陷他于不义,瑞年是个最重情意,最讲义气的人,从来都是宁肯天下人负我,我绝不负天下人的,想不到这回遇上一个宁肯负了自己,也要保全他人的同类,瑞年不知道共产党是不是都像张宇光这样,但这个共产党却从这一刻起被他视作朋友,视作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