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顺承挥了一下手两个士兵跟着他跑过去,把那个听到“拉出去,毙了!”这句话已经吓得昏死过去的士兵跟前,架起他,拖到河堤之下,片刻后,一声枪响,所有人全都心头一震,被捆绑着的士兵们个个面如土色,连狂傲的刘长礼也不免闭了一下眼睛,一脸不忍的样子。
于顺承跑到瑞年面前复命,瑞年挥手示意他退了下去,自己环顾了一下众人,又扬起马鞭,指指左边那二十几个被捆着的士兵,正要说什么,张宇光赶忙凑上前来,低声劝解着:
“大队长,我看,杀一儆百也就是了,大敌当前,咱们是不是?”
瑞年淡淡地笑笑。
“指导员,你什么也别说了,我自有主张!”
瑞年说着,轻轻拍拍张宇光的肩膀,回转身重新用鞭子指了指那些左边的士兵。
“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就知道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就全都成了缩头乌龟,像你们这样的懦夫,到了战场上,看到日本鬼子,就算不投降变节,也得当逃兵,让你们吃粮当兵,拿国家的军饷,简直还不如喂狗!”
瑞年越骂越生气,越骂越激动,情不自禁地走到左边被捆绑着的士兵们面前,顺手抽了靠前面的几个兵几鞭子,他的责骂,他的威仪,加上刚刚执行过的枪决,让几个被鞭挞的士兵竟然一声都没敢吭,刚才还在哀号的士兵们也全都噤了声,战战兢兢地望着瑞年,惶恐不已。
“军需官!”
瑞年抽了几鞭子,多少发泄了些心头的怒火和鄙夷,忽然高声叫道。
军需官应声而出。瑞年看了军需官一眼,指指左边的那二十几个士兵。
“呆会解散后,给他们一人发一块大洋,让他们滚蛋,我第一大队不要这种没骨气的兵!”
听到瑞年这么说,那二十几个原本以为即使不死也得掉层皮的士兵顿时感激涕零,跪倒一片,连连磕头,感谢瑞年的不杀之恩。
瑞年不再理会那些感激涕零的士兵,走到刘长礼面前,抬脚踢了他一下。
“刘长礼,现在该你了,说吧,想死还是想活?”
刘长礼此时心绪纷乱不堪,刚才看到那么多平素迎逢自己,毕恭毕敬的弟兄们转眼之间就为了苟活性命而背叛了自己,甚至咬牙切齿地咒骂和揭发自己,心寒得厉害,又看到瑞年下令枪毙了此次哗变的始作俑者,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及至瑞年赶走了那二十几个软蛋,还让军需官每人发上一块大洋的路费,刘长礼忽然觉得他的这位大队长似乎也不是那么蛮不讲理,以上压下的人,这几件事办的,也算是有力有理有节了,心里不免生出一丝隐隐的钦佩,但对于自己的下场,他却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毕竟他是这次哗变的领头人,又是参与哗变的最高职位的军官,况且一开始就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开罪了瑞年,加上还被当众揭出了之前的种种罪行,按理说怕是难逃一死了。刘长礼这样想着,心也就横了下来,打定了主意:就是死也要死得硬气,死得像条汉子,不能像那个被枪毙了的士兵那样,死了还背着个“软蛋”的骂名,就是见了阎王爷脸上也无光!
“废话少说,俺老刘敢作敢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俺要是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瑞年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摇头,弄得刘长礼和官兵们全都莫名其妙。
“我说刘长礼,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拿这套老掉牙的说辞来白话?是不是山东快书听多了,这都是《水浒》里学来的吧?”瑞年笑过之后,满脸揶揄地看看刘长礼,“告诉你,我这是国民革命军山东第六游击区第三十二支队第一大队,不是什么劫富济贫,打家劫舍的绿林团伙,黑道帮会!你那一套在我这儿不好使!今天我要让你死个明白,死个心服口服!”
瑞年说着,命令站在一边的王天赐给刘长礼松开了身上的绳子。
刘长礼活动了一下被捆得有些麻木的胳膊,满脸疑惑地看看瑞年。
“把你的枪给他!”
瑞年又对王天赐下达了命令,王天赐蒙了。
“大队长,给他枪,你就不怕?”
瑞年猛然打断了王天赐的话,吼了一声:
“给他!”
王天赐不情愿地从枪盒中抽出自己的驳壳枪,又看看面沉似水的瑞年,递给了刘长礼。
张宇光按耐不住了,叫了一声“于大队长!”正要上前阻拦,瑞年很坚定地用手势制止了他。
“刘长礼,我听说过,你在民团的时候就是聊城城关的一霸,号称什么‘刘神枪’,好,那咱们今天就来赌上一把,看看是你这个‘刘神枪’厉害呢,还是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于瑞年厉害!”
瑞年说着,从背后拔出大刀,在刘长礼的眼前晃了晃,寒光闪闪的,让刘长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看到这把刀了吧?呆会我还把它插在后背上,你在五十步以外,要是一枪能从这刀把后面的铁环里穿过去就算你赢了,我二话不说,立刻就放了你,你带着你的这些弟兄,想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嘛干嘛,要是你失了手,不管是把我打死还是打伤了,也没关系,我先下命令,让他们谁都不能因此而伤害你,不过,从今往后,你就得乖乖地服从命令听指挥,一门心思地抗日打鬼子,再不许有什么斜的歪的!怎么样,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啊?”
瑞年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刘长礼的眼睛。
所有人听到瑞年这么说都以为他们这位大队长是气火攻心之下,疯了!这分明是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大队长,老于!”张宇光上前死死抓住了瑞年握着大刀的手,脸上急得在初冬傍晚骤起的寒风中竟然冒出了汗来,“我不许你这么感情用事!”
瑞年看看张宇光笑了,轻轻掰开他的手。
“指导员,没事,别忘了,人家是‘刘神枪’啊!我相信,他肯定能行!”瑞年说着,又转向刘长礼,不容他有半点犹疑,“怎么样,‘刘神枪’?这个赌你打了合算,这一枪打好了,可以捡回你和十几个弟兄的命,打不好呢,十有八九能要了我的命,呵呵,那也不错是吧,至少能出一口你心头的恶气,而且还能继续打鬼子,也弄个英雄好汉当当,就跟你们山东快书里的武松似的,这个赌你打得合算!”
张宇光依旧不肯就此罢休,又抓住了瑞年的手。
“老于,你听我说,你不能……”
“是啊,大队长,你不能啊!”
几个中队长和不少的士兵都急切地叫了起来,王天赐更是一下子跳到刘长礼跟前,咬牙切齿地指着他的鼻子吼叫着。
“刘长礼,你今天要是敢向大队长开枪,我就让手枪队乱枪打死你!”
瑞年沉了脸,大喝一声:
“王天赐,给我一边呆着去!”
瑞年说着,再次挣脱了张宇光的手,盯住刘长礼,厉声呵斥道:
“刘长礼,你算哪门子好汉,这点胆量都没有,狗屁‘神枪’,也是个软蛋!”
刘长礼被瑞年之前的一通挤兑原本已经心头火往上窜,加上王天赐凶神恶煞般的威胁,更是火上浇油,再被瑞年最后这么一骂,他一下子铁了心,心一横,豁了出去,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大队长,你站过去,这赌,俺老刘跟你打啦!”
刘长礼的叫喊一下子让原本人声鼎沸,义愤填膺的队伍骤然间鸦雀无声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中,瑞年含笑向刘长礼赞许地点点头,抬手把刀插在身后,跨着大步,沿着河堤向前走去,嘴里还数着步数:
“一,二,三,四……”
第一大队的士兵们忽然猛醒过来,一阵惊呼过后,是一阵阵的惋惜、咒骂和谴责,有人要冲向刘长礼,却被边走边盯着他们的瑞年的目光制止了,所有人都注视着嘴里数着步数的瑞年,目送着他一步步地走向目的地,在他们心目中,这位不要命的大队长是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老于!”
张宇光大喊一声,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转眼之间,瑞年已经站在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满脸从容地转过身望着刘长礼,背后刀柄上系着的红绸子在寒风中猎猎地飘舞着,在夕阳之下,他的脸上是一抹安详的金色。
“‘刘神枪’,看你的啦,开枪吧!”
瑞年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震撼着包括刘长礼在内的所有人的心。刘长礼的手有些发抖,平素拿惯了的枪竟然显得那样的沉,几乎是用尽了平生之力,才把枪平平地端起来,枪口依然在抖,怎么也瞄不住五十步之外的目标。
“刘长礼!”
张宇光大喝一声,也不顾一切地扑向刘长礼,一把抓住了他手里的枪,正当所有人准备长处一口气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五十步之外,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正准备夺下刘长礼手里的枪的张宇光头上的军帽应声飞向了一边,“啪嗒”一声跌落在河堤之上,帽子的顶端一个黑洞洞的枪眼隐隐地泛出一缕淡淡地蓝色的烟来,张宇光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刘长礼枪的手,还没来得及震惊,瑞年严厉的声音就已经随之传来:
“谁要是再敢阻拦,我就不客气啦!”
众人齐刷刷地向瑞年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满脸煞气地平端着他的那支“王八盒子”,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老于,你?”
张宇光又急,又羞,还加上无限的惊惧和后怕,声音都走了调。
瑞年却不再理会,大声命令着刘长礼:
“刘长礼,听我的命令,举枪――,瞄准――,”
随着瑞年的口令,刘长礼再一次颤巍巍端起了手中的枪,很认真地瞄准了五十步之外瑞年背上那柄大刀刀把上的铁环,那猎猎的红绸让他不禁有些眼花缭乱,更乱的则是他的心:大队长有一万个理由不这样做,有一万种方法处置他和他的十几个弟兄们,可是,大队长竟然选择了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他押上了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为的是什么呢?为的就是让他刘长礼和他的十几个弟兄死心塌地地抗日打鬼子啊!刚才还横下心来,准备放手一搏的刘长礼此时已经没有了一点豪气,也许他可以一枪穿过大刀把上的铁环,为自己和十几个弟兄谋一条生路,可那样,他这个“刘神枪”永远不过是浪得虚名,一个神枪手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难道只能靠打几只野兔,射几只大雁来扬名立万吗?那将是何等的耻辱啊!或许他还可以一枪打死他的大队长,但那样,他即使侥幸躲过王天赐和第一大队的弟兄们的乱枪,却永远不再是那个曾经叱诧风云的“刘神枪”了,甚至会成为人人唾弃,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和罪人;即使他真如瑞年所说的那样带着弟兄们去打鬼子,他又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他手下的弟兄,有什么脸面去带着他们冲锋陷阵呢?那也是生不如死的下场啊!刘长礼的枪口抖得越来越厉害了,耳畔却炸雷般地又响起了瑞年的吼声:
“射击!”
刘长礼的神经终于崩溃了,他“嗷”地叫了一声,猛然将枪口冲了天,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过,惊魂未定的第一大队的官兵们眼前出现了令他们不可思议的场景:五十步开外的大队长于瑞年傲立在寒风之中,背后的大刀刀柄上的红绸子依旧猎猎地飘扬着,而五十步这一端的第四中队的中队副刘长礼已经泪流满面,双膝慢慢地曲了,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河堤上,撕心裂腹地哭嚎着:
“大队长,俺服啦,俺服啦,从今往后,俺老刘跟着你打鬼子,打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