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从化隆通往西宁的官道上,十几匹战马如流星般飞奔疾驰。钉着铁掌的马蹄,翻盏扣钹似的踏过路面,发出杂乱而又持续不断的骤响。这马队于曙色熹微时从小南川口驰出,又向西进入湟水河谷,沿兰宁公路向西宁飞跑。
10月的湟水流域,气候已经十分寒冷。草枯叶黄,秋露凝霜,呈现一种萧瑟景象。那些战马鼻孔中喷出的团团热气,在凛冽的空气中化作灰白沉重的雾团,漂浮在人马周围,接着又被马蹄卷起的疾风搅乱,吹散了。那些战马由于长久奔驰,口吐白沫,已显得疲惫不堪,体力难支,但那些骑者还是不断地用鞭子抽打着马臀。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军官,骑一匹黑色骏马。这马显得躯体高大,筋骨强健,奔跑的速度极快,始终处于领先地位。但那军官仍嫌太慢,一面用马刺刺着马腹,一面不时地回过头吆喝:“日奶奶的,快跟上,跟上!”
那些骑兵们,像是发疯似的急追紧赶。急促的喘气声,相互间的埋怨叫骂声响成一片。
自从高树勋师进驻米拉沟以来,宁海军各旅一直处于紧张戒备状态。副旅长马步芳统带的三十八旅,其时正住在民和、化隆、循化一带,处于宁海军防线的前沿阵地。双方虽未交火,但战前的气氛已很紧张。
其时,国民军赵席聘部已占据了河州,正准备由循化进入西宁。河州是南部通往西宁的门户,又是马家军阀的老巢。国民军占据河州,对宁海军造成了极大威胁。马步芳感到腹背受敌,难以应付。以宁海军三个旅的兵力,与国民军在川口、河州的两个师作战,宁海军兵力不足。但生性桀骜的马步芳又不甘此伏,决心以武力相对抗,在循化黄河沿岸,化隆青沙山一带布置阵地,准备阻止国民军的进攻。
这天傍晚,马步芳接到马麒的电话,让他连夜赶到西宁,说有大事相商。马步芳猜想,这一定是与国民军开仗,于是便率领卫队连夜从化隆出发,前往西宁城。
马步芳进入西宁东城门,直奔白玉巷的马麒官邸。他知道马麒此时正在家中养病,便径直来到后院马麒的卧房。
走进花厅,扑鼻的是一股馥郁的藏香气味。这种气味,他是很熟悉的。
近年来,马麒患了一种民间俗称“人面疮”的腿病,百医无效,浓血不止,恶臭难闻。为了除臭,马麒命家人在屋内整日烧着藏香。
室内静悄悄的,马步芳以为父亲此时还未起床,便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是谁啊?”卧室内传出马麒的声音。
“阿大,是我。”马步芳急忙回答。
“是胡赛尼吗?进来,到里屋来。”
马步芳应答着,撩开门帘进去,坐在暖炉旁边的靠背椅上。他看见父亲虽然卧病,但脸色红润,说话声音洪亮,心里倒踏实了许多。
马麒将儿子叫到身边,拉着他的手说:“娃娃,你平安回来了就好。”接着又问道:“东边的情形咋样哩?”
“阿大!”马步芳说道:“我做好了战前准备,当兵的都想跟国民军开仗,士气旺盛得很哩。”
“嗯,嗯。”马麒不置可否,又转而问道:“高树勋部队的军纪如何?发生过什么杀人抢劫的事情没有?”
“高树勋的军纪倒是很好,我派人去侦察了几次,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欺压糟害百姓的事,教民们都还很安静哩。”
“唉!”马麒长叹一声,“要是我们的教民们起来就好了。”
马步芳心有所悟,试探地问:“阿大,要不我派人化装成国民军搞他一下?”
“不,不!”马麒连忙摆手,“如今是讲究尊重民权的时代,事情万一败露,我这个省府委员也别想当了。”
“阿大!”马步芳急切地说:“如今是狼闯到院子里来了,你惹它吃人,不惹它也吃人。我看不如公开打起反冯的旗帜,用武力对抗,让国民军知道我们宁海军的厉害。”
“只是啊,狼进到院子里来了,”马麒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可这不是一条狼,而是一只虎。你不打它,它就要吃人,打吧,人手不够。是啊,我们的人手不够,也没有帮手,全靠我们个家渡过难关呢。难啊,娃娃,做官难啊,在这虎豹横行的年代里,咱们回回人做官更难。如今,我们都是宰牲节的绵羊,说宰就宰了,胡大啊!”
马步芳心里迷惑不解。马麒看出儿子情绪低落,又开导说:“娃娃,你要学会观形势,用心思。人活一世,七灾八难,总不会那么顺利。比如走路,总不是一马平川,坑坑洼洼,坎坎坷坷,不知会遇到多少。该上坡时就得上坡,该下坡时就要下坡,该转弯呢就得转弯,这样才能走到站口。如今,冯玉祥势力很大,刘郁芬占了兰州,当了甘肃省主席,我们只有欢迎国民军进来,硬拼不行哩。可我们也不能服服帖帖地让国民军吃掉,得另想法子。今晚,我们商量一下今后的大计。所以我提前叫你回来,给你交代一下,好让你心中有个谱儿。对高树勋,你不但不能顶撞,而且要主动结交。你年轻,国民军对你没有什么恶感。你真心结交,不怕他不信任你。这就叫以柔克刚啊!”
马步芳说道:“阿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嗯,你明白就好。”马麒又吩咐道:“吃过饭,你到你二爸那里去看看,顺便把晚夕里开会的事告诉他,好让他有个准备。”
马麒说完,便准备礼拜。因为这时已到午时,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起来。马步芳连忙退出,准备去礼拜。
马步芳来到马麟的宅院,正好看见马麟在厅前的阳台上晒鸟。那只制作极为精巧的金丝鸟笼内,养着一只青海常见的“麻丽”。这种鸟属于百灵的一种,据说叫口很好,只是其貌不扬,极像麻雀,是一种极容易养活的鸟儿。那鸟儿晒暖了身子,正立在栖枝上,昂起头,转动着明亮的小眼睛,“吱哩哩”“呜嘟嘟”的叫个不住。马麟闭着双眼,躺在一张铺着虎皮的躺椅上,伸开两脚,挺起肚子欣赏鸟叫。
马步芳走到跟前,叫了一声:“阿爸!”
“噢?”马麟惊讶地睁开眼睛,见是马步芳,说道:“我当是哪个来了哩,原来是胡赛尼。刚来?见过你阿大了?”
马步芳一一回答了,并恭敬地问了马麟及全家人安好。马麟赞叹道:“你们兄弟伙里,还就数你最孝敬长辈哩。我那几个娃娃,一个个都不是东西,只知道削刮老子的钱!唉,你阿大有福气哩!这几日我心里烦,也没顾得上去看望你阿大。他的病,可好些了?前几日我给他弄了一个方子,用后不知有无效果?”
马步芳笑了,问道:“啥事让阿爸心里烦哩?”
“你看,她好端端的就寻了短见了,无常了。”马麟似有无限伤痛,连连摇头:“可惜,可惜!”
“是谁?是谁无常了?”马步芳惊问,因为他不知道马麟说的“她”究竟是谁。
“还有谁,就是路吉卓玛呀?”路吉卓玛是果洛女王,曾带兵反抗过宁海军,失败后被马麟押解回西宁,马麟曾威逼纳妾。
马步芳心里不由得一笑。马步芳在马麟家里见过果洛女王路吉卓玛一面。他知道,那时马麟已将她收为小妾,按先后排行,大约是马麟的第六房妻妾。路吉卓玛刚强不屈,曾经逃跑过一次,不久又被马麟抓回,她曾以死相抗。马麟虽然得手,但毕竟算不得明媒正娶,又怎么算得他的“六婶”?马步芳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寻了短见呢?”
“就是哩,连我也想不通,难道她不愿意享福?唉唉,这都怪丫环们大意,一时没看住,解下腰带上吊了。可惜,可惜呀!”
“这是胡大的天定。人死不能复活,你老人家要想开些,不要愁坏了身子。”
马步芳假惺惺地安慰了一番,便将方才马麒的话告诉了马麟,并且把自己决心用武力对抗国民军的心思,婉转地跟马麟说了。
“尕娃,你是想叫我出来领兵打仗?”马麟听了马步芳叙说,吃惊地瞪大眼睛问道。
“是哩,阿爸!”马步芳点头说,“没有你这样高威望的,谁能统得了宁海军?”
“唉唉!”马麟叹了口气说道,“尕娃,你想错了。马廷勷靠不住哩,我们宁海军打不过人家老冯哩。你阿大说得对。他比你娃娃想得深哩,国民军一定要来,就让他来好了。只要能保住我们的财产、性命,我马麟是无可无不可。我老了,体力也不比从前啦。仗,我是打够了。打来打去,如今落下啥好来?拉卜楞寺是我领兵打下的,果洛是我平服的,如今国民军一来,刘郁芬坐镇兰州,甘南还不是被划成了特别行政区?果洛一仗呢,我是人不下鞍,马不停蹄,爬冰卧雪,什么苦没吃过?到头来又落下啥好呢?尕娃,你年轻,不知世事深浅。外边的世界大得很哩!”
听着马麟的唠叨,马步芳在心中骂道:“老杂毛!拉卜楞、果洛战事,你好处捞得还少吗?光是金银财宝就驮来了几十驮。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你是怨恨阿大哩,是嫌自个的官不大哩。如今阿大是趟着泥水过河,你却站干岸,瞧笑话。国民军来了,难道有你的好处不成?”
骂是骂,只是在心里骂,表面上马步芳却装得十分顺从、恭敬的样子,赔着笑脸,应答道:“是哩,你老人家说得对着呢!”
走出马麟的宅院,马步芳心中一阵悲凉。国民军大军压境,理应全族风雨同舟,力挽狂澜,闯过险滩。可是马麟态度暧昧,浑浑噩噩,难当重任。老弟兄尚且不能同心,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
回到白玉巷公馆,正好看见儿子马继援跟兄弟马步瀛一起打毛蛋玩。马步瀛拍着毛蛋,身子一扭一扭地转磨,光脑袋上满是汗水珠。马继援在一旁唱着童谣:
青菜长,变成狼,狼没爪,变成马,
马没血,变成鳖,鳖死鬼,背棒子。
这些童谣,是儿童们的即兴创作,本无什么意义。他这唱是为了记数,也是为了嘲笑打毛蛋的尕阿爸,分散他的注意力。
“努海!”马步芳叫了儿子一声,问道:“又跟你三爸逃学了不是?”
这年马继援已经9岁,正在白玉巷马麒公馆里的私塾就读。马步瀛从小顽劣异常,人称“三坏”,旷课逃学是常事,所以马步芳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看不起,而马步瀛对马步芳更是惧怕。这时看见他回来,慌忙藏起毛蛋,撒腿就跑。
马继援看见马步芳,先是吃了一惊,他知道跑也无益,于是便垂手而立,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阿大”,等着父亲责骂。
“你又跟你尕爸学坏!玩野了心,怎么能念得进去书?”
“才不是哩,先生上午还夸奖我呢,说我字写得好,记性也好,是块读书的料哩。”马继援口齿伶俐地辩解道。
“那么你呆在门口干啥哩?”
“这会儿不是放午学吗?我阿娜让我在门口等你哩。”
“噢噢!”马步芳一想,可不正是中午放午学的时节,心里感到一阵内疚,知道错怪了儿子。
马步芳就这么一根独苗,而马继援又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所以对他十分疼爱。
“你阿娜在家做什么呢?”马步芳用手抚摸着马继援的头,亲昵地问。
“我阿娜给你做了双新鞋,等你回去试哩。”
“噢!”马步芳心里一热,感到自己应该去看看妻子了。今天早上他到家时,只去前院上房看望过父亲,吃午饭时也只见过妻子一面,后来又直接去二叔马麟家,还没有到过妻子房里。
走到妻子的卧房门口,便听见从房里传出低低细细的口弦声。马步芳知道是海力买在弹。
这口弦声哀怨缠绵,如泣如诉,又极似人声,弹的是回族年轻妇女喜欢的《哭五更》。这是一首叙说回族妇女等待当兵吃粮的丈夫归来,而终未如愿所产生的惆怅、悲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曲调。马步芳从小就熟知这个曲调。
他大步进房里,在炕沿上坐下,解下武装带,脱下军服,悄悄跟在身后的妻子接过了军服,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架上,又像一块轻柔飘动的绸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轻轻地仿佛自语似的说道:“我在弹着玩哩,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哩。”
“哈,没啥,你弹得好听哩嘛!”马步芳笑着,朝糊着花壁纸的炕墙上一靠。
海力买一边替马步芳脱着马靴,一边悄声问:“他阿大,你想喝茶不?”
“不,我不想喝,我想躺会儿。昨晚马不停蹄的赶路,都快累死人了?没事时,别让人来打扰我!”马步芳吩咐道。
“嗳!”海力买顺从地答应,连忙从炕箱上取下枕头和被子,服侍马步芳躺下,便悄无声息地坐在马步芳身边,勾着头,用手指触摸着缎被上的锦花儿。
马步芳捏住了妻子温软的小手,笑嘻嘻地问道:“你想我了是不?”
海力买羞怯地涨红了脸儿,轻轻地抽脱了自己的手,问道:“晚夕里,你来家睡不?”
“不来家,我能到哪里睡哩。不过,晚夕里我还有重要的事,回来可能要晚,你甭等我。”马步芳笑着说。
“不,我等你!”海力买睁大一双乌黑美丽的眼睛望着丈夫,轻轻地却又坚定地说道:“今天你累了,你就睡吧。”说着轻轻地从马步芳身旁离开,坐在炕角头,从笸箩里拿出了针线,一边给马继援讲着“古今”《花牛犊儿》:“奈早会儿,有个老奶奶,没儿没女,养着个花牛犊儿,花牛犊儿胡嘟孝顺老奶奶……”
马步芳闭着眼睛躺着,但却一时不能入睡。海力买的话,使他想起了已经十分遥远了的新婚蜜月的情景。每次,当马步芳出门的时候,海力买总是这样问他,当他肯定回答时,她总是这样低声说:“我等你。”海力买十分勤快能干,家里陈设的一切家具器皿,总是布置得井井有条,擦抹得明光锃亮,使人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
出生于回族名门大族的海力买,更是带着一种对宗教的虔诚,对天命的信仰,对圣人的敬畏遵从着这种纲常教规。她觉得对丈夫的敬畏顺从、侍候与体贴,既是做妻子的一种美德,又是对伊斯兰“证婚词”的恪守。她对丈夫的责骂,总是默默地承受着,既不顶嘴,又不哭闹,像一棵柔弱的小草,等待着暴风雨的过去。因此,这个家庭,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安谧。在旁人看来,马步芳是一头雄狮,一团烈火,而海力买则是一只羔羊,一泓柔水,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维持着这个家庭的稳定与平衡。
后来,马步芳开始带兵。外地驻防与连年不断的战争杀伐,使他不得不长期离开家庭。他由营长到旅长,一直掌握着宁海军一部分军队。旧军队中恶习也在浸染着他。身为军官,又是马氏家族中的少爷,自然有更大的特权和更多的机会在生活上享受。每晚,他都要找来女人睡觉,以填充军营生活清冷与寂寞。但是这种勾当,根本没有什么情意可言,女人被他玩过之后,便随手丢开,从不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象。他把女人看作是一件用器,一个玩物,一种战利品,从没有把她当成是自己的情人或情妇。他始终把海力买当成自己唯一的、真正的妻子,从未起过离弃或另娶的念头。官家少爷,娶二房三房妾,是平平常常的事。马步芳在娶了海力买之后,没有再收妾纳小,不是由于对婚前“抱经纳誓”的遵从,也不是由于海力买是马安良家族的千金小组,而是由于海力买对他的贤惠与柔顺,是一个值得自己信任和依靠的女性。他想即使自己在失势的时候,她海力买也是个能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好妻子。马继援听完“古今”,就睡着了。
马步芳将妻子揽在怀里,款款地抚摸着叹息道:“唉,你真是个好女人!”
可是海力买却将脸埋在丈夫的胸膛上,战栗地无声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