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芳搀扶马麒,走进镇守使署后花园的水波厅。早已等候在大厅里的军政官员们,立即起身相迎。水波厅里,一片寂静。天花板中央悬挂着的汽灯,燃烧着咝咝作响。
马麒走到会议主持席上坐定,伸手示意大家坐下。众人小心翼翼地落座。马步芳走到军人席的一把空椅上坐下。
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军政联席会议。除了青海护军使署和宁海军的高级军政官员外,马氏家族的长者和头面人物也出席了会议。
马麒,这个七宗十四房庞大家族的宗长,青海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独霸一方的封建军阀,此时,威严地咳嗽一声——这是他开始讲话的信号,于是,所有与会者便竖起耳朵,凝神屏息,准备聆听。
“各位,”马麒环视了一下全场,用浓重的河州口音说道,“今晚夕,我们开个会,商议一下眼前的局势,定出一个妥善应付的办法。大家都知道,国民军高树勋师前天已进驻米拉沟。阿蒙办哩?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个万全之策。因此,请大家来,议一议,是战是和,大家一起定夺。各位有何高见,就口袋里倒核桃,全说出来,不必有所忌讳。”
众人沉默着。大家都知道,是战是和,乃是关系前途命运的大计,说错一句,谁能担得起责任?在军官们看来,此种战略大计,照理应当是“智囊集团”献策,都把目光集中在黎丹的身上。可是,黎丹却依然正襟危坐,缄口不语。他知道,自己虽然受到马麒兄弟的信任,处于军师的地位,但是他在没有完全猜透马麒的心思之前,决计一言不发,以免引火烧身。
“雨民,依你之见?”马麒望着黎丹,示意让他说话。
“这,”黎丹抬起头,笑了,谦逊地说,“大家计议,大家计议。”
马麒看出了黎丹的心思,自然不再勉强,便把目光转向马海渊。
马海渊是行伍出身,只知领兵打仗,头脑简单,非用谋之辈,自然也提不出什么良方妙策。但他是家族的长者,辈分最高,于是众人又一齐把目光投向马海渊。
“阁臣!”马海渊问道,“国民军来者不善,你是想交权服从哩还是咋整?”
这话问得糊涂,但马麒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战。但目前来说此是下策,所以对七太爷的问话,自然不便作正面回答,他把目光转到马步云、马步元、马步芳兄弟等人,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马步元性急,梗着脖颈儿说道:“让我说,只是一个字,打!人家逼到家门口了,难道要等着送死不成?”
这下,犹如热锅里炒豆子,热闹起来了!宁海军军官们,早就想以武力抵抗国民军入青,马步元一起头,大家七嘴八舌,争着发言,整个水波厅像蜜蜂搬家,乱哄哄的。马步芳虽未开口,脸上却挂着微笑,露出赞赏满意的神情。
马麒瞅了一眼左首的“智囊团”,只见黎丹依然神情安详,正襟危坐;周希武低首无语,表情沮丧;朱绣则面带讥讽,微微冷笑……
马麒知道,在这种场合,他们的沉默,就表示着对军人主战的反对。而这种态度,却正合马麒的心意。于是,他咳嗽了一声,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缓缓说道:“各位,请肃静!战和问题,是关系我们生死存亡的大计,必须审时度势,慎重计议。国民军咄咄逼人,来者不善。倘若一战能胜,将国民军逐出西北,何乐而不为?只怕是战事一开,难以收拾,最后弄得一败涂地,我们就难以在西宁立足了。”
“阿哥说得对!”马麟大声说道,“这仗千万不能打。国民军一定要来,就让他来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身家性命,往后的日子长着哩。”
马麟虽是个粗人,可这几句话在马麒听来,却说得得体,是老成持重之言。于是,他微微点头。
“勋臣!”马海渊激动地说道,“和要有个和法。如若是国民军来了,能让大家做官的依旧做官,带兵的依旧带兵,不要说服从他老冯,就是给他牵马拽镫我也愿意。只怕他老冯来者不善,要吃掉我们哩。前几天河州来人说,赵席聘专与我们回回作对。放高树勋进来,怕也没有好果子让我们吃。”
在军官们看来,这话说得有理。如果国民军得势不饶人,一心要消灭马家军,倒不如决一死战,是鱼死,是网破,尚在两可之中。军官们吵吵嚷嚷,催促马麒下令开战。
马麒知道,此时须得黎丹开口说话,方能扭转形势。于是说道:“各位肃静!现在请雨民先生发表意见,大家鼓掌欢迎!”待劈里啪啦的掌声平息之后,马麒望着黎丹说道:“黎先生,你说说吧!”
黎丹知道,这时到了自己开口讲话的时候了。经过多时的察言观色,他已明白了马麒的心思。但是要说服桀骜不驯的宁海军军官们,需得用一番心计。黎丹清了清嗓门,慢条斯理地说道:“各位!目前的形势极为严重,外遇强敌压境,内部人心浮动。形势逼人,事变在即,迫在眉睫,我们要立即定下应付强敌的决策。”这段开场白,说得十分得体,宁海军军官们一齐竖起耳朵,恭听下文。
“雨民身受阁臣、勋臣两位将军的知遇之恩,理应呕心沥血,竭诚以报。然吾苦思冥想,亦想不出万全之策。为今之计,非战即和,除此二者之外,别无良策。黎某权衡利弊,窃以为和为上,战次之。何以言之?实乃全国形势使然。就目前全国形势而论,北伐取胜,军事初定,国民政府定都南京,蒋介石出任国民政府主席;就甘省形势而论,省政府早于去年成立,各处都表示拥护;就军事实力而论,冯玉祥任西北联军总司令,拥有兵力十数万。就是甘青境内,亦驻有孙连仲、门致中、吉鸿昌等部十余师的兵力。宁海军虽有兵力数万,但与国民军相比,兵力相差悬殊,此时同国民军开战,实难有获胜的把握。冯玉祥早就想用武力解决我们,只是我们表示拥护,使他难有借口,倘若我们陈兵抵抗,岂不正中他下怀?再者,战事一开,就难有转圜余地,战败投诚,损失更大。所以我以为和比战稳妥。当然,或战或和,最后还得由阁臣将军定夺。”
黎丹不愧是马家幕僚的班首,说起话来滴水不漏,进退有据。这番话,既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又未开罪任何一方,就是在宁海军军官们听来,也是句句入耳,心里舒服。
马麒连连点头,接着把目光转向周希武。
周希武知道此时应该由他讲几句。他知道,对国民军服从是上策,军事对抗则是下策。既然黎丹委婉地细说了其中的利弊,自己何必多费口舌?于是,他笑了笑,开口说道:“这个,方才黎先生已经说得极其明白透彻,我毋须多说。我也以为,服从冯总司令为好,除此别无他策。”
周希武毕竟年轻,涉世不深,虽对马家忠心耿耿,感恩戴德,但临场发言,却未深思熟虑,显得过于简单,使人觉得言犹未尽。因此,就连主和的马麟也微露不满足的神色。宁海军军官们,更起疑心,一个个投过来怀疑和不信任的目光。
军官们不满的神情,周希武自然已经察觉,但此时,已不容许他再说,于是,他求援似的将目光转向身旁的朱绣,意思是让他来说几句圆场的话。
朱绣是本地人士,自然对家乡的安危十分关注。他知道,兵凶战危。战事一开,地方必乱。他不希望河湟一带再出现咸丰、同治、光绪年间那种回汉仇杀的变乱。眼下,西宁一带已经开始骚乱,散兵游勇杀人越货,强盗土匪,出没山林。倘若交兵打仗,局势必将会更加恶化。对于国民军,朱绣自然希望他们进来。他认为南北统一,甘省统一,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实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是社会政治的进步。国民军进入西宁,未必对民众没有好处。朱绣侃侃说道:“锦屏以为,今日之计除了请降服从之外,绝无良策。宁海军兵不过数万,怎能与国民军相对抗?贸然开仗,无异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识时务者为俊杰。顺乎潮流,方能成就大事。马将军须早下决心,派出代表赴兰州,与刘主席接洽,表示服从诚意。如蒙马将军应允,锦屏愿当此重任,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这话说得激烈,有损马家颜面。
马麒听到这里,亦觉刺耳,他的眼睛里渐渐露出冷冷的凶光。
马步芳恨得咬牙切齿,心想:此人不除,终为后患。心中暗暗下定剪除他的决心。
马佐更恨朱绣。洛阳之行,朱绣恃才自傲,讥讽他目不识丁,不能交际。对此,马佐早就衔恨在心。朱绣方才的话,使他正好抓住了把柄,于是他怒目圆睁,拍案而起,质问道:“你小看我们宁海军吗?啥叫以卵击石?谁个不识时务?你讲清楚!”
朱绣见宁海军军官一个个横眉竖眼、怒不可遏的样子,也自觉失言,心中懊悔不已。但话已出口,泼水难收,只得解释道:“方才因为冲动,措辞不当,以致引起各位误会。但我朱绣岂敢小看宁海军。我过去身为店员,得遇马将军的识拔,委以重任。感恩图报尚且来不及,怎能怀有二心?朱绣非是害怕国民军,只是审时度势,还是以为服从省府为上策。最近听说,冯玉祥提议国民政府立案,欲将青海、宁夏、绥远分别建省。倘若此案通过,青海脱离甘肃而独立,马将军宏伟的计划必将实现,各位前程必然远大。”
“朱参军!”马海渊乜斜着眼睛瞧着朱绣,讥讽道:“前程,前程!难道冯大炮要给你青海省府主席做不成?”
马步元亦站起身来,揎拳捋袖道:“国民军逼人太甚!与其束手待擒,不如拼死一战!兔儿急了还要咬人哩。战胜了是大家的福,战败了,我们军人承当,愿杀愿剐,绝不后悔!我最恨那些吃里爬外、忘恩负义的东西。国民军还未进来,他们倒想跳槽哩!”
马步元的话音未落,宁海军军官们乱哄哄地吆喝起来。
“对!好汉不吃眼前亏,跟国民军拼了!”
“谁当内奸,就宰了他!”
……
听着这宁海军军官们杀气腾腾地吼叫,黎丹、朱绣、周希武等文职官员大惊失色,一齐把求救的惶恐的目光投向马麒。
马麒知道此时如不阻止,必将酿出大乱,有碍大局。于是威严地喝道:“住口!国民军还未到西宁,里窝子先乱咬起来,岂不让人耻笑!”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马麒无限悲痛地哀叹了一声,说道:“还是黎先生、朱参军说得对,和为贵。非如此,不能迈过这道门槛。国民军一定要来,就让他来好了。我们交出兵权,平安回家,做一个平民百姓,这没有什么不好。先人们有句话:到哪山砍哪山柴,有什么不行的。我们祖辈来西宁居住已经十八年了,青海就是我们的家乡。对于自己的家乡,我们岂无感情?国民军一来,我马麒即把军队交给他们,回东关私宅居住,安心养病,颐养天年。我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还劳神费心地干啥哩?在座的愿为刘主席效力,我们也不要难为他。这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内奸。如今我所担心的,还是你们军人。眼下地方不宁,如果军队再跟上胡闹,地方必将大乱。你们军官,一定要严饬部下,善始善终,维持好地方治安。如果你们不听我的命令,倡乱闹事,扰害地方,人情不许,国法不容。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马麒说罢,老泪纵横,失声痛哭。
黎丹慌忙起身,劝慰道:“马将军不必忧虑,他们都是你的亲戚故旧,唯你的命令是从。”
朱绣等文职官员们,也争相劝解。
马步元见马麒痛哭失声,也感惊奇,说道:“军帅若是信不过我们,我们军队就将武器交公入库。”
马麒止泪道:“这倒不必,你们还需各地驻防,维持地方治安。现在事不宜迟,得赶快发报兰州省府,表示服从之诚意,欢迎国民军来西宁驻防。另外,得派代表去兰州接洽,共商条件。我想请朱绣、周希武、赵从懿、基生兰、蔡占珽诸君,明日前往兰州接洽。”
朱绣等人听见马麒如此指派,个个惊慌不安,深为自己的路途安全担忧。但马麒的命令岂敢违抗,只是低首不语。
马麒知道他们的心思,接着吩咐道:“近日民和、川口一带治安不好。勋臣辛苦去一趟,率领骑兵一连,负责沿途护送,平安去兰州,平安返回。”
马麟立即点头应允,对众人说道:“有我护送,万无一失!”
朱绣、周希武等人,见有马麟带兵护送,方才放下心来,点头应诺。
朱绣回到家中,心中犹自烦躁,难以就寝,在灯前披衣枯坐。到了后半夜,刮起了大风。大风摇撼着西宁古城,飞沙走石,呜呜怒吼,将门窗震荡得咯吱作响。突然,呼啦啦一声怪响,房屋震动。朱绣推门一看,只见院中间那棵柳树,被狂风吹折,倒在地上。朱绣心想,此非吉兆,顿时大惊失色。
正在此时,马步芳从马麟的私宅大门走出,跨上战马,带领亲兵卫队朝东疾驰而去。
清晨,狂风停息,地面上却覆盖了—层细雪。这雪粉和狂风卷起的尘土拌和在一起,早已失去了洁净的白色,灰黄肮脏,像一层炒面粉。天色浑浊昏黄,东方林梢上刚露头的太阳,在黄蒙蒙的尘雾中显得苍白而寒冷,像一片没有光泽的铜镜。
马麟还没有从宅第出来。护送赴兰州代表的骑兵们,都在门前的场地上等候。天气已经很冷,人们换上了御寒的冬装。
家属亲友们都早早赶来送行,他们心中担忧,默默地等待与亲友见上一面。
使署文案姚钧,是天水人,与周希武同乡,关系甚好,也赶来送行。朱绣拉住他的手,低声说道:“姚兄,路途凶险,此去凶多吉少……”
姚钧宽慰道:“有马勋臣护送,不会有啥问题吧?”
朱绣叹喟道:“唉!自古忠臣无下落。事到如今,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姚钧想宽慰几句,又觉得旁边有耳,不便再说,只是拉了拉朱绣的手,作为话别。
正在这时,马麟拎着马鞭,笑呵呵地走出黑漆大门。他皮袍狐皮帽,打扮得像草原上的王公、千户一样,挺胸迭肚地站在雕花石阶上,吩咐道:“娃娃们,呀吾呀吾,上马开路!”那骑兵便一齐跳上马背,转头朝街口驰去。朱绣等人也上马出发。马麟带着贴身卫士在后护送。
一行马队,践踏着积雪,驰向街口。这时,送行的人群中忽然传出女人的哭泣声,马麟一瞧,见是朱绣的妻子,不满地哼了一声,像是责备又像宽慰地说道:“怕个啥?有我马麟在,就有各位先生们在,哭啥哩?这又不是送夫从军,出门打仗哩!”
行到老鸦城,已是中午时分。亲兵支起铜锣锅做饭,大家在路旁空地歇息。吃过饭,马麟要做礼拜,让骑兵护送众人先行。马麟吩咐道:“你们头里走,我做完礼拜,随后就到。”
马麟对伊斯兰教的虔诚是出了名的。况且伊斯兰教徒在做礼拜时,禁止旁人观看。朱绣等人,只好跟随马队继续前行。
不料,行到莲花台,路旁庙里冲出七八个持枪的便衣土匪。朱绣等人大惊,急呼前头的骑兵拦截。可是,那为首的排长,却吹响一声口哨,骑兵便一齐勒转马头,掏出短枪射击。朱绣、周希武身中数弹,翻身落马,而那两匹坐骑,受了惊吓,冲过骑兵拦阻,像两颗流星似的朝东飞奔而去。
赵从懿听见枪响,惊骇坠马,辗转石崖下抱头装死。
稍后赶到的基生兰、蔡占珽,见朱绣、周希武被击毙,知道大事不好,立即滚下马背,跳下崖头,钻入蒿草丛中藏匿。
两人伏在草丛中,吓得浑身哆嗦不止。只听见崖头上有人走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朱绣是内奸,周希武是国民军的侦探,我们为民除害,这事与别人无关,谁要不服,就找我们算账。弟兄们,走啊,我们变了!”
接着,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朝东而去。
基生兰听出说话的是马步芳骑兵旅中的一个连长,方知此事可能与马步芳有关。但事关重大,且与自己的身家性命有关,决计隐忍在心里。隐藏了一个时辰,方见马麟带着亲兵赶来。基生兰、蔡占珽爬上崖头,犹自两腿哆嗦不止。马麟惊问道:“刚才为何打枪?”
“护送的骑兵哗变了……”基生兰哆哆嗦嗦地说道。
“嗨!这些娃娃们,日奶奶的!”马麟在马背上焦急地说道:“人呢,伤着人没有?快走!看看去!”
马麟策马跑到跟前,只见赵从懿坐在路边。看见马麟来到,大哭道:“马司令,救救我!”
马麟大惊,忙问道:“伤着没有?”
“没有。骑兵们哗变了,把朱绣、周希武枪杀啦……哎哟!我这腿也摔坏了……”
马麟连忙跳下马背,跑前几步,只见朱绣、周希武仰面躺在血泊中,直挺挺的已无一丝气息,立即脸色大变,失声痛哭:“啊呀!是谁把他两个杀了,这叫我如何向公家交代哩?……”
亲兵们见马麟痛哭,都慌了手脚,立即跳下马背,围拢过来劝解。
“这咋到兰州见刘主席哩?我没有尽到护送的责任,是他们害了我哩。罢罢罢,我无颜面再去见人,我不如自个用枪打了!”
马麟说着,掏出手枪便要自尽。身旁的亲兵连忙抱住马麟,夺下手枪。马麟捶胸顿足,痛哭不止。
这时基生兰、蔡占珽从后面赶来,大家劝解,马麟方止住哭声。基生兰说道:“出了人命大事,兰州去不成了。我们还是回西宁向军帅汇报吧?”
马麟擦掉眼泪,说道:“不成,我们已经给兰州发了报,刘主席必然在等我们,失信于人家,还不定闹出什么麻达哩,这兰州一定要去。将他两人的尸首搬到庙里,留下一个卫兵守着,我们继续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