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麟退居河州癿藏庄园之后不久,其子马步荣、马步援亦受到马步芳的排挤,先后从军队离职,回到了癿藏老家。
马步荣,字子仁,1929年与宁夏军阀马鸿逵的女儿结婚后,任宁海军“银灰”马队营营长。在兰州“雷马事件”中,他随马麟赴兰州驻防,不久即升为团长。马麟任青海省主席后,他升任骑五军副军长。后来,马步荣因不满马步芳的所作所为,辞掉军职,全家人随马麟迁回癿藏。
马步援,字子波,与东乡旧军阀马璘女儿结婚后,久住癿藏。1935年随马麟出国去麦加朝圣。1936年,马步援全家由西宁迁回癿藏,不久他应邀去甘肃永登骑一师师长马呈祥处任副官处长。
常在异乡经商的马步荣从兰州回到癿藏,一进到马麟的卧房,叫了一声“阿大!”便双膝跪在炕头边,失声痛哭起来。
马麟赶快让身旁的侍从副官,搀扶长子起来,让儿子坐在炕头上,问道:“老大,你回来了?”
马步荣诉苦道:“我们家经商的驼队在骆驼堡遭人抢了,这回损失大哩!我疑心这又是马步芳指使军士装扮土匪干的。真是怪事,这些土匪偏偏将盐袋子割破,倒出青盐,拣走了藏在里头的金条!”
马麟摆手劝说道:“算了,既然驼队被抢了,如今生气也是无用。我知道你已在兰州警察局报了案,兰州方面哪里会管我们马家的家务事呢?还不是让旁人看我们家族丑事的笑话。胡赛尼想做青海省主席,我在南京面见蒋主席时,就表示过辞职的意愿。可是蒋主席就是不肯同意,并一再挽留我做青海省主席。这是南京中央政府的决定,我有何办法?我当几年后,青海省政府主席还不是他胡赛尼的,他何必要撕破脸皮抢夺呢?胡赛尼心眼狠毒哩,我们日后都得小心提防!你兄弟步援还年轻,在家里闲坐不住。前几日,他去永登你外甥马呈祥师部当处长去了。这自然又是胡赛尼使出的拉拢手段。我看也不会长久,人家兄弟们正在走鸿运,马呈祥还不是看他兄弟俩的眼色行事,马步青尕军长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
马步荣说道:“步援愿去,就让他去干吧,我在家里陪您老人家。”
马麟长叹了一声,说道:“娃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步援把握不住自己,将来吃亏哩。你回来是好,我们在家乡过日子,也不会比在西宁住着差。人活一辈子,难噢!如今灾难降临到头上了,就得忍着,愁坏了身子也是无用。胡赛尼六亲不认,我和他已是恩断义绝了。今生今世,我不许你们去求他,我也不许他再登我们家的门。我发誓再不见他,将来就是我无常了,也不准许他来吊唁送葬。我今天把这话给你们留下,你们若是遵从了,就是对我的孝心。娃,你可要记住了!”
马步荣低头答应道:“阿大,我记下了。”
马麟又说道:“老大,我知道你对我的孝心。我今天走到这一步,落了个无权无势,影响你的前程哩。不过不要紧,我还是堂堂的国府委员,就是兰州的朱绍良长官,见我面也要礼让三分,咱们在地方上还是有身份、有面子的。这许多年,我们也积攒了一些家财,我们一家吃穿用都不成问题。现在你们兄弟的家人们都回来住了,咱们家人口多,这公馆就显得窄挤了一些,应修个公馆。还有凤林园,已经修了几年,也应该早日完工。闲了时你思谋思谋,拿出个修造凤林园的计划方案来。”
马步荣应答道:“是。”
马麟说道:“今儿个你刚来,路上也走乏了,就早些到你媳妇的房里歇着去吧。我只是心口痛,可能是着了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送走了从西宁来探望病情的亲友,马麟又是一夜不曾入睡。
马麟想起了1938年前后“反冯”的战事。那年月,先是冯玉祥就任了西北边防督办兼甘肃督办,他派刘郁芬代行职权,率领国民军浩浩荡荡进了甘肃。陇东镇守使张兆钾,勾结黄得贵和鲁大昌等反对国民军,围攻兰州,并派人到西宁联络马麒、马麟兄弟。但那时,他们兄弟见国民军势力强大,未敢起兵响应。张兆钾失败后,刘郁芬乘战胜之威,首先撤销了甘州镇守马璘的职务,进而图谋西宁。马麟遂令侄子马仲英赴河州,策动当地回民起事反抗。并暗中指派骑兵青马营、黑马营假装兵变,开往河州参加了马仲英部,壮大了他的军力。这一年,驻兵兰州的刘郁芬,在督府后花园诱杀陆洪涛所部师长李长清。陇上回汉各镇都惶恐不安起来。宁海军也屡次哗变,变兵聚于高庙子、老鸦城及享堂一带,兰宁公路交通一时梗塞,商旅不行,行人断绝。刘郁芬率大军赴河州剿办,马仲英部因众寡悬殊而兵败,溃窜洮、岷一带。刘郁芬率领炮队,进驻到河州西乡癿藏沟马麟的老家。那时炮声隆隆,战事激烈异常。马麟无处可逃,只得躲藏在卧室里坐以待毙。以后炮声渐稀,刘郁芬带卫士数名闯入马麟卧室中。马麟大惊,伏地抱住刘郁芬的大腿,放声大哭道:“我们兄弟都是好先人的后代,从来都是拥护冯总司令的啊!不料想侄子大了不听话,部队也无法约束,发生了许多令人痛心的事情,实在对不起冯督办大人。我们兄弟都老了,都想活命,做个太平百姓,我家中众多人口,还望督办下令保护才好啊!”刘郁芬安慰道:“你不用哭得这样伤心,你和马镇守使对国民军的忠诚拥护,我们很感激。现在虽然战事平息了,但善后的事情还很多,需要你和马镇守使多多帮忙。我看你不要坐在家中,还是跟我一同到兰州去,有许多事情要和你商量呢!”马麟遂止住哭泣,说道:“您这样安排就好极了!”马麟同刘郁芬一同到了兰州,刘郁芬任命马麟为河州宣抚副使。凡有关青海的军政事件,刘郁芬都与马麟会商,马麟亦竭诚出谋划策,马麟兄弟与国民军的隔阂日渐消除。
马麟想,在国民军入青后,我不但保护了整个家族的巨额财富,就是你马步芳的身家性命,也是我马麟一手遮掩保护起来的。那一年,马步芳按照约定,将队伍带到大河家,准备与马全钦一同起事反抗国民军,只是因为马全钦惧怕中途变卦而偃旗息鼓撤兵了。马全钦,是马国良的长子,曾任曹锟总统府侍从武官,后任马鸿逵部骑兵旅长,反抗国民军以后,改名马廷斌,并与马步芳密议在河州起事,配合马步芳旅进攻河州的国民军。但他畏惧国民军势力,而在中途改变了主意。马国良是马安良的兄弟,曾任西军精锐军帮统(副职),与宁海军的马麟同为循化街子工伊斯兰新教的幕后支持者。后来,马廷勷、马廷贤兄弟,皆因反抗国民军而被害身死。显赫一时的马占鳌家族,也就只剩下马全钦一族了。
马麟感叹道:“我去河州善后,保护了整个家族,而你胡赛尼如今却逼宫夺权,甚至于劫道夺财,心肠也太歹毒了!”
马麟又想起了他的兄弟马凤。小时候马凤这个小名叫“尕老”的,跟他十分亲近。长大之后马麒从军吃粮,马麟外出经商,而马凤就在家里务农。马凤从小臂力过人,十分勇猛,做庄稼也是一把好手,他把家里的庄园经营得十分兴旺。那时候,他们家还在摩尼沟居住。在同治年间,马海宴一家迁到了癿藏沟。这癿藏沟是癿藏土司的辖地,马麟看中了这块土地,就派兵士支持马凤与藏民争夺。在和当地居住的藏族部落争夺土地的械斗中,马凤受重伤死亡,只留一个儿子,名叫马步元。他后来任宁海军第一旅旅长,与马仲英串通制造了湟源屠城血案,国民军攻克湟源城后他畏罪自杀。马麟将他的媳妇送给刘郁芬做小妾,取得了国民军的信任,说起来他也是有功于马氏家族的。马步元只生一子,名叫马绍援,后来被马步芳拘禁于其私邸,强令戒毒,最后毒发身死。马氏家族马凤的这一房,因后继无人,也就完全败落了。
另有一房是马宝一家。马宝是马海渊之子,而马海渊是祖太爷马积名的第七子。马宝生子三人。马宝在宁海军当营长,因为他患有头疯病,不能领军打仗,由长子马仲英代理营长职责,人称“尕司令”。马仲英在新疆的战争中失败后,投靠了苏联。他的弟弟马步杰早年在新疆七角井战事中战死。三兄弟中只剩下马步福一人。马氏家族马宝的这一支系也算是衰落了。
马麟心想,家族的兴衰荣枯,总与某种神秘力量相联系着,这种神秘的不可解说的力量,个人是无法抗拒的,这也许就叫做运势吧!
马麟又想,自己在无数次大小战争中,积累起了巨额财产,成为河州首富,也许“胡达”是为了让他弘扬伊斯兰教,传播《古兰经》呢!晚年的马麟,成了一个极虔诚的穆斯林,他对伊斯兰教戒律的恪守,以及对念、礼、斋、课、朝“五功”的遵从,是很严格的,在马氏家族中久享声誉。
民国17年的河州事变之中,著名的八坊华寺曾被炮火焚毁。事件平息之后,马麟即捐资并倡议重建华寺拱北,赢得了河州回族各界的敬重。民国25年,马麟带小儿子马步援去麦加朝觐,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善功,也获得了受人尊敬的“汉志”称号。这年的伊斯兰教历十二月,他们去麦加圣城朝拜了“天房”。麦加圣城,是伊斯兰文化遗产中最精华的部分。马麟在幼年的时候,就憧憬着去朝觐天房,但那时,他只能从挂毯的图画上瞻仰麦加禁寺。到了1936年,他向国民政府请假6个月,远赴麦加朝觐。那年他已63岁。在以后的岁月里,马麟又曾发起组织了河州伊斯兰朝觐团,并多次派人远赴阿拉伯,研习伊斯兰教经典。他希望能在以后的年代里创立自己的伊斯兰教新教派……
马步荣退居河州之后,也加紧了对癿藏公馆、小关别墅和癿藏花园、居集公馆、居集街道的营建。马步荣采取贱价强买和排挤驱赶的手段,霸占了附近居民的田产房屋。两年之后,一座占地数百公顷、方圆五华里的凤林园竣工了。
这凤林园,是马氏父子在盛夏避暑、秋冬狩猎、初春踏青赏玩的颐神养性的大型园林。
这年盛夏时节,马麟照例在癿藏山南麓扎帐避暑,消遣岁月。
马麟骑马登上小南山,朝西望去,只见大积石雪山雄峙西北,莽莽苍苍的山脉自北而南,宛如一条青色的巨蟒蜿蜒而来,形成一道青色的屏障。
马麟深情注目眺望,心潮起伏。他熟悉家乡的山川地形,就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这里的大小川沟,他都去过,那里的山河古道上曾留下过他的战马足迹。据史书说,大积石山又称西倾山,藏民叫迭桑巴山,是汉藏民族住地的一道天然分界岭。大积石山西连小积石山,东连岷山、秦岭、伏牛山,自西向东横贯半个中国。这道神奇雄伟的山脊,又称为东昆仑山脉,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从大积石山主脉又分出了若干个小山脉,自西向东,形成了高山深谷的沟状地带,其中有摩尼沟、掌子沟、癿藏沟等等。这癿藏沟是藏语名称,从大山根儿到沟口长约三十华里,南北宽五华里,是一处土地肥沃、宜农宜牧的富庶地区。元朝时节,从西域随军而来的养马回族军户,就在这一带养马屯垦过。在同治年间,马麟祖上就从摩尼沟迁居在癿藏沟里。癿藏河发源于积石山,东流过癿藏村,出沟口而汇入波涛滚滚的大夏河。而大夏河又滚滚东流,出河州境汇入黄河,就在永靖河口,清碧的洮河水也汇入了黄河。
癿藏沟的风景极为优美。春天,癿藏河两岸的草滩上,蓝色的马莲花开得一片蔚蓝,远远望去,像一片蔚蓝的海子;夏天,癿藏河两岸的田陇里,麦豆青翠,高过人身,山野的微风吹过,荡漾起绿波翠浪。牧童们在山冈上嬉戏玩耍,用“咪咪”吹着悠悠的花儿;到了秋天,麦豆飘香,这里又成为一片金色的海洋。马麟虽是一介武夫,但他像故乡的农夫一样,做过庄稼活,闲暇时节,他喜欢静静地蹲在山坡头上,观看故乡田园迷人的景色。到了老年,他还是喜欢过农家生活。
马麟年轻时行军打仗,无数次骑马进出过这些关隘,他熟知这里的山川道路,以及黄河两岸的绵延无数的村庄、寨堡。黄河古道,边关落日,长留在他的记忆之中。他曾经率领宁海军的大队人马,从土门关通过,发动过对拉卜楞寺黄正清的一次袭击战。这无数战乱年代的征战杀伐,马麟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使他无限感慨,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如今盛夏季节,正是狼毒花遍地盛开的季节。在马麟脚跟前的青色草坡上,生长着一大片一大片粉红色的狼毒花。它的细长茎条上簇生着绿色的细叶,顶端盛开着球形花朵,像马笼头上装饰的璎珞串珠。这花的颜色红白相杂,色彩分外浓烈刺目。这一望无际的花海,仿佛是翻腾着波浪的血海,令人心生恐怖。据说狼毒花的根茎,毒性最烈,能毒倒一头误食它的壮牛。在它的周围,其他杂草也难以生长。可是,马麟从小就极喜欢这狼毒花。他和小伙伴们常常用此花编织成一顶顶将军冠,戴在头上,扮做造反的山大王,戏演一些征战杀伐的故事。
想到这里,马麟动情地将马步荣叫到跟前,用马鞭子指着山下的一大片豪华庄园和公馆说道:“步荣,这里是我们老先人们流过血、洒过汗的地方,河州是我们马家发迹的地方,有我们家的老根子祖业,形势极为重要。我已思谋好了,你们以后在这里立块石碑,刻上‘独当要冲’四个大字。你们要守好这块战略要地啊!”
这年夏末,马麟突然听到了马仲英在苏联死亡的消息。这消息也使马步芳及所有家族成员都惊愕震骇不已。
马仲英是1936年到莫斯科去的。根据驻乌鲁木齐的苏联总领事馆当时发往南京政府的信件说,马仲英在新疆战争中战败后,只带着残余部队逃到了喀什,跟早年败逃的白彦虎一样,最后率领一百二十亲兵部属,经过伊尔克什塔木逃到了苏联。他和他的部下在那里被苏联边防军解除了武装,并且被当局带到塔什干。后来马仲英在莫斯科参加了红军空军部队,并在苏联空军学院学习飞机驾驶技术,据说,他在一次花样飞行表演中坠机身亡了。
在1935年前后的南京所有新闻纸上,都刊载着同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说马仲英这年到了北平。后来的报纸又报道说,马仲英为了和蒋介石谈判而到了南京。以后的报纸又说,马仲英被苏联人带到了阿拉木图,并将他监禁在那里。还有一种传说,马仲英病死在了苏联。也有人猜测说,马仲英可能到了印度,去寻求英国人的帮助,他要积蓄力量,对新疆开展一次新的攻势。在新疆还有人传说,马仲英的部队从喀什到了和田,在那里经过浴血奋战,占领了整个和田绿洲,然后改编了他的军队,把于田、且末和若羌都归并到他的新领地之内。他又可能再经过且末、和田到库尔勒,从背后袭击盛世才的东北军,再把整个新疆置于他的统治之下。人们认为这很可能是真实的,甚至连外国人也认为,对于马仲英来说,这一切都不是不可能的。
马步芳家族对于新疆和西藏早就有觊觎霸占的野心。在马麒、马麟时代,他们基本奉行的是“睦邻敦交,定青拓边”的策略,对兰州、新疆和西藏方面,保持了一个比较和睦稳定的局面。到了马步芳掌权之后,他一改过去的消极观望,而转变为积极的窥视和进取,虎视眈眈地将视线专注到新疆、西藏和甘肃局势的发展方面,提出了所谓“西进抵疆,南下据藏,东进入陇”的扩张战略。他野心勃勃,其军力以西宁为据点,内外兼并,积极发展军事势力,深入到了新疆与西藏境内。爆发于1933年至1934年间的新疆“盛马之战”,就是在马步芳一手导演下的一场军事大较量。
后来,马步芳利用蒋介石“严防物资支敌”的命令,他急与秘书长陈显荣计议,另行成立“协和商栈”,将财政厅经办的草头税、农业税、支营买粮以及全省金矿课金收入这三大项重要财政权,从财政厅长马丕烈的手中夺了过来,由陈显荣一人掌握。马丕烈说这是“鸠占鹊巢”。因此愤而辞职,马步芳即保荐马禄任财政厅长。不久,马丕烈也回到了河州,马麟听说此事之后,恼怒非常。这等于又断绝了他的一条财路。
在马麒主持省政期间,他设有“德兴”商号。马麟继任省主席后,即接办该商号并扩大了经营范围。马步芳在化隆练兵时,投资于当地的“义源祥”商号,利用军政大权从事商业经营。马步芳进驻西宁后,这商号也随迁西宁,与马麟的“德兴”商号互相竞争,结果“义源祥”终于合并了“德兴”商号。马麟不甘示弱,另设“协和商栈”。马麟失权后,“协和商栈”也被马步芳强行接管,连同“义源祥”商号一起,组成更大的“德兴海”商号。马麟心想,现在,马步芳又用同样的手法,另行成立“协和”商号,实行对全省皮毛、药材等土特产的垄断经营,使得他在全省各处的贸易经营更为艰难。
马麟生气地咒骂道:“什么德兴海,它是百姓害,纯粹是祸害百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