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概都在一个小城里住过,我不知道你有怎样观感,它给我的印象却是痛苦。首先我想说一说城隍爷爷的生日。这时候是废历五月,谁也不知道是从几时起庙里面就定例做戏,是从早晨演到黄昏,然后再倒转去,从黄昏演到天亮,继续不断的直到唱完了九十六小时为止。
“不断的九十六小时!”
你也许会以为奇怪;然而更奇怪的却还是绅士们,一到太阳下山就听见打杂的“清庙了,清庙了”这样喊,或是“赶人哩,赶人哩”,直然发出逐客命令,这以后自然是单剩下女人、儿童、戏子、道士同“干净的”他们了。
这事情——无论是“赶人”或“清庙”对于我们是都没有关系的,我们对于戏还感不到什么兴趣。我说感不到兴趣,其实倒是因为人小身矮,提了脚根也仅止能望见别人的项背,况且这样伸了下巴,不久便再也站不下去了。不过我们仍旧有办法来消磨时间,譬如看老太太们诵经了,研究研究“酆都城”了,瞧一瞧判官或金刚了;还有一个被蟠结在梁上的龙撮着的女人,就在“酆都城”门外,我们叫做“龙抓的小媳妇”的,是倒垂了头,悬空的吊着,雪白的脊背上还殷然滴血。所谓阴司,在那时候的我们看来真是阴森森的衙门。
而最吸引人的要算宝殿两壁挂着的图画。
你且抬头一看,到处都在工作,顶面熟的自然是手执钢叉耳际竖起两撮红毛的狰狞鬼使。第一种作风,大概可谓之南北统一,是画着叉起了活活的鬼正要送入沸腾的油锅,另外取着同样姿势的,则是叉进河里喂鳖。
“这不是可怕吗,先生?”
“这还不够可怕,诸君。”
我已经很难告诉你我当时的感想,当我看了比这更可怕的,当我看了锯解、磨、破腹、挖心,我唯一能记得的是我想逃走,但是我仍旧许久许久的茫然站着,心里一无所欲,后来偶然想起,就觉得充满了血腥似的不舒服起来了。
画神和鬼,现在我们知道他们的模特儿多半是根据人。不过中国的刑法,就我所知,古时候规定下来的顶厉害的似乎还只是大辟,后来进化了,也就是说文明了,我们的先贤发明了凌迟,像锯解这种办法,在历史上却很难找到先例。那么是怎样处置的呢?说起来也的确周到的吓人。大概是以为人即使变成鬼,仍旧不过是软软的,有关节,用锯这东西就不好办,所以用柱子把两边夹住,使他不能动,锯也只在顶门上抽拉,总不下来。磨的方法更妙,是用我们早就熟识的驴子拖了磨石,其余的都已磨成浆,只看见露在磨孔上面的穿着红鞋的两只小脚。虽然只剩下两只脚,一看也还明白被的是女人。有一层我却永不明白,就是既然已经到了这样地步,为什么还要给她穿上红鞋。大概是女人而遭磨,以为很浪漫了!然而用意最勇敢的还是那破腹的一幅,也是女人而且连从肚子里剖出来的胎儿的头发都精细的画出。那女人,自然是因奸杀夫鸩婆的了,所以纵然是还没有见过天光的婴儿也都不被轻易放过。
支持这画派的自然是有着特权的“清白”善人,所以在那些犯罪的脸上,还一丝不苟的描出吃苦头的表情,并且在血泊旁边——或者磨台下面——又都特别画上一只小狗,伸了头在舐血污。由此看来,阴司虽然可怕,倒也还有一丝活气,并不像我的乡亲们骂人时所说的“死了连狗都不吃”的那样寂寞,此外还恰恰证明了保卫“正义”和“道德”的如所谓善人者,他们心地的残酷,其实要远胜过被他们咒入阿鼻地狱的恶汉。
在这里我又想起“秋决”,不过到我有资格看见的时候已经改行“不定决”了,而且我们那里的人们,还想出一个可爱的名词叫作“出人”。
“出人”在我们那城里,真是举世滔滔,称得上了不起的盛事。当消息一传出来,就看见有人在衙门前面徘徊,资格老的已经事先到法场恭候。
于是这就提出来了。他们的名字大概是叫作史大发或周铁棍或王二虎。首先是验明正身,在西洋,这时候所要做的是问有没有遗嘱,中国就不需要这一套,是要点名,堂上高声喝道:史大发!照例没有回答;接着是问:冤不冤枉?仍旧没有回答;再接着是朱笔一点。一点之后,那笔按老规矩是要马上投到地下去的,劾问的官吏也就转身退去。所以投掉,据说是因为笔尖上染上了凶气,反身退去是回避死囚的辱骂。
验明了正身,上了五花大绑,这就被带下去了。有时并不顺利,譬如仍旧是史大发吧,他大概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冤枉冤枉的喊着不肯下去。自然再也由不得他,押管的衙役们偶然也安慰道:
“冤枉何必在这时候说呢?汉子些吧,朋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候大堂下面已经摆好了酒,每人一碗,此外还有一碗是肉。这酒和肉有一个共同的名称,很文雅的,似乎是叫作“辞别”。
“辞别”以后,便拥上早就准备好的在甬路下面停着的马车,衙役们也都爬了上去。车夫把鞭一摇,喊道:“喔!”支官差的老骡没精打彩的摇了摇大耳,于是慢慢的动起来,向刑场出发了。
我们的那城虽然不大,却有五个城门,因此居民非常骄傲。这所要出的就是出了鼓楼,转过照壁,然后经过遥遥的长街,排在第五位的小西门。刑场是在关尽头的土地庙后面。这条路即使我们平常走起来也还很费力,这时候史大发们要去结束他们的一生恐怕是更加觉得长了。
到刑场去的行列还有一个节目。地保是走在最前面敲着破锣开路;其次马队;其次是刑车;再其次是监斩的老爷及其护卫。在这路上,假如史大发,周铁棍和王二虎没有晕厥过去,他们照例有一场大骂,偶然也来一段黑头。接着而来的就是一片喝彩的“好”声。有时候他们还要吃一点东西。譬如走过店铺门前,看见了只要一开口,差役就跳下马车讨了来,连账都不要付,据说这是一种特权。至于确切的原因,大概是既没愿意替已经霉气到如此的罪犯付钱,而他们自己又的确是分文都拿不出。只是除了走在马车左近两旁街岸上的,这吃东西的事就不容易看见,因为凑的近了,就有衙役将眼一横,骂道:“喳?想一路去耶!”再不识相就要吃耳光了。
这一天我永远弄不明白,但是人们确是这样欢喜,大家笑骂、呼唤,唿哨一面谈着犯人的历史,仿佛是为史大发,周铁棍或王二虎他们庆祝,人多到莫名其妙。而坐着马车回“老家”去的史大发先生们自己,无论怎样议论这时候自然是都不相干,在滚滚的红尘下面,只听见的锣声同卡嚓卡嚓走去的车声。
为了去看“出人”,小的时候我曾和我同去的学伴各被先生打了二十戒尺。这一次很特别,是在离城十六七里路远的乡下,所以要这样麻烦,据说是因为事主的要求,这样一办,那时还以为光荣。
“去看看吧?”
“看什么呢?”
“十六七里路,应该去看看的。”
至于为什么十六七里路就应该去看看,我也不明白,傍午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正是夏末,天气热的很。沿途我们赶过不少卖西瓜的,卖桃李的,去刑场上赶生意的小贩,不久就赶上了囚车。
这时高粱同谷已经吐穗,绿豆和芋一望无际的装饰了旷野。在死样的静寂中,蝉不住的“沙——沙——”叫着,假如这所“出”的是雅人,在这遥遥的最后的旅途上,还大有余裕鉴赏一下平芜远村。
但是终于寂寞的很,没有喊骂,也不唱黑头,只是苍白的一声不响让车子摇摇摆摆前进,因为天气太热,有一位在中途要吃茶,有一位要吃粽子,有一位什么都不要,还有一位睡过去了。直到旅行的终点,既不叫冤,也不叹息,连最后的“见笑了,爷儿们。兄弟闯了一世,看得起的,请各位给兄弟叫一个好”这样的话也都不说,悄悄的砍掉完事。
这“出人”的热闹我以后也还看过,不过一想起来就看见伸得长长的脖项,白光一闪:“咯嚓!”马上就有人把事先插在木杆上的馒头去等那时要喷出的鲜血,接着是一片雷动的“好”的喝彩声。
这种盛会我想你不一定有运气看见过,即使我现在坐在窗户底下,想起来也还觉得一阵晕眩,虽然我跟喝彩诸公一样和被“咯嚓”的史大发,周铁棍或王二虎并无亲属关系,但是人心的残酷,你曾经想到过吗?
一九三八年九月
选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