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刚看完校样。
“我要走了。”我说。
“你要往哪里去?”
坐在我旁边的P君不明白我这要走的意思。其实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我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我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我想到我们乡下。”
“你是想回家了吗?”
“有时候我偶然想去看看。”
那边的满是尘土的大道,茵绿的无际平野,平原上的瓜棚,吓乌鸦的草人……我于是乎仿佛闻到一种香气,这时候枣开始有红的了,沙果——我是说属于蔷薇科的各种水果——一种接着一种的香起来了,李子早已烂熟,红薯也长到了锄柄样矗,村与村庄之间到处都有瓜田。
“你在做梦吗?”
P君敲着桌子,似乎有意来阻止我。我想起我们的死了将近二十年的祖母,这时候我们每人都有一只小小的馍筐,我们祖母用秫黍梗刚替我们编起来的,每天早上我们有这样多食物,我们端了装着蒸熟的红薯、毛豆、鲜枣的新馍筐,然后往大路旁边一蹲。
我想的有些古怪;我时常这样跟自己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接着我又不得不仍旧埋下头去作事。在那边,在偶然引起我们回忆的平原上,我们的许多亲旧,其中有一部分已经不在世上,有一部分将来自然是也要死的,我们仅仅可以猜想,他们现在是在日本人的蹂躏下面挣扎,他们的近况——我们无从知道,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得到家里人的信息,报纸上也看不见关于他们的任何记载。
现在且让我们到公园里去吧。我们不妨假想夕阳在树林后面落下去了,我们像曾经在那里避过暑的五个人一样,我们坐在他们坐过的五棵柳树下面。
P君翻着我的校样,我不知道她怎样并且为什么带来了校样。
“你这‘看人’是不是‘看人眉眼’?”
我回答她:“我这‘看人’不是‘看人眉眼’。”
“那么你这‘看人’看的是什么呢?”
说起来话长,人生在世,岂能不看他人眉眼;不过我的意思并不在这里,现在一想又是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我刚从北方到上海,空闲起来喜欢到书店里去走一走,同时空闲起来和我一样喜欢到书店里去走一走的人自然也并不少,真正买书的却并不多。
天下有许多怪人,他们有的竟以跑跑书店为满足。我每次走进书店只看见顾客们进进出出,这些人也许有几位我见过已不止一面,我们过后就忘记了。他们大半是站着看一看,接着再翻一翻,接着便一句话都不说的走开,只有书——不管是站着的或卧着的——却似乎总是它们几本。
“啊,现在我明白了。”
现在你明白了,书原是写给人看的,而今看人,对于作家们不能不算是一种讽刺。后来有人说我的书也只在书店的台上或架上出神,这话远在我决定将来印一本叫作《看人》的书以后,我听了觉得十分放心,因为我既可以少在别人眼里现丑,而且也不以为有什么不该。
你也许又会说:
“你想的多么古怪呀!”
在目前太不古怪的人们心目中我是有一点古怪。他们外恭内骄,自命为谦虚,于是又觉得一切人都外恭内骄,在那里谦虚。我还记得大概是民国八年左右,我们乡下闭塞,我的可爱的乡邻们见了剃光头的就加以嘲笑:
小秃头上有神明,
先杀袁世凯,
后杀黎元洪,
ma帽,蹦!
这大概还是张勋复辟时候的民谣,ma是脱去的意思,说着就将剃光头的帽子抢去,其时袁世凯早已过完了皇帝瘾,并且死了好几年了。现在我的乡人自然已经不崇拜辫子,复古家自然总还是有的,他们作不成什么事情,却自以为是中流砥柱,暗中骄傲得很。
我的甘心把自己的书送去看人,并不是因为看见书店里寂寞,有意特地去陪伴作家们。不过我也有一种想法,虽然同是作为使书店老板皱眉的存货,我觉得与其在摊上头躺卧,看着被太阳晒黄,被客人翻卷,被苍蝇拉一脸屎,还是高高的立在架上好些。这样看起来不但“清高”,并且可以远远的目迎晨昏,在壁钟的滴答声中望一望店伙的倦容,马路上的行人和夕阳,浏览起风景来要方便多了。
选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