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那个省,报馆里的先生们,是时常秉《春秋》笔法骂“贼”的。句句引经,字字据典,其目的无非证明自家主人拥有全部“正义”。也不好说那支笔全无效用,因为有时居然也打胜仗。这样一来,“正义”的嚷嚷者们大半连顺天应人的祝词也赶不及完篇,便打叠起行李做官去了。可是有时“正义”也不行,还是要吃败仗,嚷嚷者们就鬼影似的滚蛋大吉。但也不必发愁,恐惧着“正义”正要从此倒台了。盖来者仍是“王者之师”,仍带着同一“为人民谋福泽”的招牌出捐派饷,只不过报馆里另换了一批忠烈的典故匠而已。
有一年的夏天,也是在这样的讨“贼”声中,我回到乡间,日子过得很安分。记得仿佛是雨后不久,银汉繁星,风凉如水:就是这么一个晚上吧,我到亲戚家闲谈,遇见一位生客,这就是程耀先。因为事前不曾料到,颇感到局促。那时我还在“未冠”的年纪,耀先却已经留着乌亮的八字胡须了。
第二天我没有看见他,说是回到城里去了。
据那位胖胖的亲戚说,耀先是一个怪人。他在城里充当一名“代书”,借了别人的两间房子,独自住着,有好几天揭不开锅了。耀先这人似乎很有点骨气,从不向人求助,就是这次来也还是奉了邀请,以致使那位亲戚摇头。
然而对于耀先这人,我完全不知底细。
我不清楚他们中间的关系:那亲戚是失势的乡绅,耀先则是区区的“代书”——在儒家看来,书生执了此业,已是读书人的末流,地位相差甚远。我只知道耀先是外地人,随着他的一位在军队里当军需官的亲戚来的。后来他那位亲戚的军队调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本人却留下来。我那位亲戚正是当过“支应局”局长的,当初曾和耀先的亲戚相互利用过吧。我想,但这决不能成立友谊。至于摇头叹气,那样的同情,我是自幼就看惯了的。
过了一天,耀先从城里回来了。是长长的苍白的脸,很正派,看去精神也还不差,言行也都拘谨。一领破旧的灰布长衫加在他的身上,更显出了穷途潦倒的书生神色。就年龄论,他应该是我大哥辈的,约三十多岁,那时长我将近一倍。想起那亲戚的话,觉得他更加像游馆的先生。那长衫则代表一种阶级,一种命运。
此后不久我便离开家乡,把他忘了。
一年以后,我又回到家里。可怕的是耀先也仍在那小城里住着,仍旧当着“代书”。
说起“代书”,常被混为公门中人,因为也是吃衙门饭的一种;可是不能够倚势凌人,也拿不到薪水。这似乎叫作“啃照壁的”,只在乡下人打官司的时候,代写诉状,其性质和律师相同。“啃照壁的”也正和律师或“文学家”一样,需要社交范围宽广,又必须“名”高。
耀先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时我已经约略知道一些他的身世,也只是约略的,因为始终不晓得他是什么地方人,也不清楚家中还有什么人活着。据那亲戚说(而他又是从那位充当军需官的耀先的亲戚处听来):耀先原也出身小康,大约有五十几亩田地,曾在本省资格最老的一家中学里毕业,也许只是肄业,就在家乡充当一名小学教师,后来又做了校长。然而民国十五年来了,他简直——用正经人的说法:是发了疯。他一下子变卖了田产,就拿所有的钱买回来几支汉阳造的步枪,学校便成了革命机关。因为学校是在乡间,城里虽然知道,还不敢动手。加之那时的当局究竟马虎些,这给耀先不少便利,就是说,他还不曾受到迫害。但民国十六年开始,革命军拿下武汉,而按兵不动,正酝酿另一种空气的时候,局势非常紧张了。
事情发生的也太凑巧。说是一天夜里,有位同志玩枪,一个不留神,枪走了火,自己打死了自己。绅士们听说这消息,以为有隙可乘,就怂恿着地方当局,派了大队人马,将枪缴了去,查封了学校,籍没了耀先的家,唯有人早已逃之一空。耀先既脱虎口,便沿淮水趋南京;还是呆不下去,便转赴上海。上海那时也非净土,不得已只好溯长江直奔武汉。时间——推测起来,约在八月间。耀先一下船,大屠杀便开始了。
他逢了这样的绝路!
耀先在武汉还没有定住脚,就又不得不从血泊里逃走。既然无处栖身,为了暂时维持生活,便流落为“走方郎中”。这样走村坊,过市镇,鸡鸣起程,鸟啼投宿,其潦倒的景况,可想而知。耀先孤单的影子在山野泥道间踟蹰了大约有半年之久,后来碰着一支军队,就是前面讲过的他那亲戚,在里边当军需官,这才算暂时有了着落。军队后来在我的家乡驻扎,耀先自然也随行。当军队开走后,耀先却留下来了。据耀先自己说是因为看不惯军队讹诈克扣的勾当。
我又遇着耀先时,他是显得更加苍白了,也不见得怎样老,只是瘦得很。穿了一件夹袍似的薄袄的他,因为是冬天,总是抄了手,踽踽的走着路。
这次会面,彼此的印象似乎都很不错,已经无须再找谈话的材料。
一个上好天气的下午,我去看他,费了好大的事,才算找到了他住的地方。屋子是座南向北,背阳的两间,扑面就是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袭了上来,虽然是旧历正月,也还觉得冷不可支。耀先正坐在窗下,在一张废纸上画墨圈,说是烟也没有了,托写诉状的也好久没有上门,简直找不到事做。
看这屋子,是只有四垛泥壁,一张出格的大床,上面横陈着褡裢似的薄薄的棉被。墙角里筑着泥灶,冷冷清清的,似乎已经好久不曾动过烟火。一只缺腿的木案上躺着半片白菜,还有几块冻僵了的红薯。耗子都要逃避的房子,却住着人,那凄冷的情形,真是无法说得出。
不晓得耀先自己有着怎样感想,看情形,他仿佛不觉得什么,大半是麻木了。他谈着在这里遇到的可笑亦复可悯的青年人,逢人便说自己是共产党的。
想起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两年来耀先的生活,我便忘记他原是从家乡逃出来的,忍不住问道:
“似乎应该回家一趟,不是还有人吗?”
“有人。回去也是如此这般。”他抹着头顶。
我不清楚耀先在家乡的始末,单知道他自逃出之后,始终不会回去。
人事更显得暗淡。世界向热辣那面走去了,年青的,活泼的,在残酷的威胁与杀戮下面。耀先是满披着新的同旧的创伤,自然还得加上他的年龄的限制,已失掉了青年的血气。此外还有远在家乡的妻女的衣食,也是一种拖累。
他曾以谋一小学教席授意于我。这意思,我是明白的,当人到了破碎支离之际,希望暂时得到将息;迨收拾过残局,恢复了元气,然后再献身疆场。我应该说可惜还是惭愧呢?在当时我所处的情形下,对他的希望竟无能为力!
大约是因为屡次受到挫败,这时的耀先,是连一些极细微的琐事也不放过了。在想了一想之后,无可如何的托住那美茂乌亮的胡须,叹道:“谁还要呢,像这样的老朽!”
这说着的时候就大笑起来了。在生性矜介的耀先,这样的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而且是最后的一次。
这次的相聚约有十来天工夫,几乎是每天见面。遇到之后,就到城隍庙去看报,然后在小巷里走去,随便谈一些闲话。但谈闲话也非有佳妙的心情不可,否则失去了“性灵”,便成了废话。后来觉察了这点,彼此默契的便不再多讲。有时也碰到月白风清的夜晚,岂知人到不堪之际,月亮也会变色!
记得是上元节前后的晚上,耀先突忽来了,要我出去散步。月光照着的冷清的街上,偶尔有小贩擦过。这样默默地走了许久,他忽然转过头来说:“明天要走了。”
“要走了?”这消息的兀突,使我吃惊。
大约他也觉察了我的意思,便半是解释半是感慨的说:“这样下去,便是自己也觉得无谓;倒是走了的好。”
说是要到山东去碰碰运气。在他未到之前,眷属也许会从这里经过,那就请照料一下。至于川资,是已凑足十二串铜元,一个人徒步跋涉,已经足够了。
“行李怎么办呢?”我这样随便问着。耀先便收住脚步,撩起棉袍的下襟抖了一抖,苦笑着说:“你看,都在这里。”
找我是为了有一笔债要偿付,自然也为了辞行。这债并不多,负的倒是有点离奇。原来是一家油坊的伙计,在耀先断绝了烟火的时候,将钱往桌上一扔,便跑掉了。因此便非还不可。当时我承诺清偿。待我找到了那油坊,说明了情由,油坊里的人却回答我说,那伙计到乡下去了。隔了两天又去,说是还没有回来。后来还去了两次,总是因了事故不在。当我明白了是借故推脱,便不再去。这是以后的话。
第二天耀先走了,没有再见的机会。我们的通信也就从此开始,次数并不多,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总收到一封写满六七张纸的厚厚的信,这是耀先的。谈的也只限于一些琐事,关于他的过去,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耀先走时,给我丢下了爱伦堡等著的短篇集《烟袋》的译本,说是友人送的纪念物,那时带着走路不大方便。后来这书又经我转赠一位从远方来的军人朋友。等我两年后过那军人朋友家里时,仅见到那本书在箱子底下同一些照片躺着,那朋友抛下老母同妻室,淹没到人的大海里去了。
耀先首先便住在济南。运气还不坏,有人代他活动了一个县警佐的缺,就那时耀先的景况论,实在已经是肥鹅大肉,较之小学教席要好多了。可是耀先拒绝了。为了不被利用,接着就到了山东南部,仍重理旧业,挂起“代书”的牌子来。似乎没能够多停,又不得不单枪匹马赶至另一个县里去。那时“代书”已改称录事,据我想,他是为着增多二十元月薪才去的,因为据说写了诉状,仍可以照样得到规定的报酬。这一时期的耀先,那内心的斗争似乎更加剧烈,由他的来信中可以证明。
时间是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有一次,突然接到他的信,说是前后曾一再想过,这样活下去,自觉已全无意义,活着既不能放出人应有的光彩,宁是死了的好。我知道他的话不是儿戏。于是就马上写了回信,可是不等这信走到,耀先的信又来了。那意思是说一时想得智昏,不足介意,还是要活下去的。
后来不久,耀先就在那里闹出了乱子。原来定规的薪俸被吞没了,分文都不曾领到手里,非常愤慨。恰巧这时,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乡下人同县长以及绅士们斗了起来,耀先便以江湖上的手艺相助,结果是县长撤职。新任上司据说是北京大学出身,对他还算“客气”,但在这客气之中,耀先却被糊里糊涂的赶掉。也是当然的收场。
以后的耀先仍旧仆仆于风尘道上,加以妻女将仅余的财产卖尽当光,投奔了他,死的念头恐怕连想也想不及了。
这时我早已到了北平。耀先似乎遭着了迁徙更频繁的不幸,一家三口要吃饭,女儿又要进学校,大家难得通消息的机会。记得是夏天,我奔丧回里,到了年终,接到他的吊慰的信,说是从北平的友人处探得。那时他在某地法院替人的忙,年前还要转到别处去。一查日历,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六,要回信已来不及了。从此便断绝了音息。不觉数年过去,现在的耀先,大约仍旧携带着妻女,流落于江湖间吧。
你在哪里,耀先?
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
选自《江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