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去年的春天,也许是前年的冬天,我独自坐到窗下,忽然想起“落日光”,觉得正可以做一篇小说的题目,心里很高兴。这高兴的来源,当下并不十分明白,过后一想,才醒悟到原来和自己的童年很有关系。
孩子的时候,我原有几分霉气,时常受到责罚。受了责罚就逃进旷野,直到黄昏过去,天将入夜,这才悄悄的回家。这中间有时采集一点自己认为稀奇的野草;有时做一只笛;有时手不安分起来,捉弄捉弄小虫;有时静静的躺着,望望流云,听听飞鸟;有时自然也入邻舍家孩子的伙。但当同辈的散了场,能玩的也都玩厌的时候,就又感到自己的孤独和悲愤,而落日却给了我不少的安慰。
那时日已将暮,一面的村庄是苍蓝,一面的村庄是晕红,茅屋的顶上升起炊烟,原野是一片静寂。在明亮的辽阔的背景上面,走着小小的阴影;村女怀着婴儿,在慢慢归去;农夫带着镰锄,在慢慢归去;牛马也拖着载庄稼的摇摆着的车,在慢慢归去。他们要休息了。井上送来水桶的铁环的响声。远远的牛犊在懒懒的鸣。听着那从静寂中来的声音,我想起:休息了,人要休息他一日的勤劳,大地也要休息它一日的勤劳。落日在田野上布遍了和平,我感到说不出的温柔,心里便宁静下来。
可是,我也不是总在受气:春天我要去田野上打野菜,冬天我要赶起牛去麦地里野餐,夏和秋就守着将熟的庄稼。瞧着草木的长长的影,禾稼的长长的影,泥块的长长的影,我觉得那些影都长得古怪。于是拿着鞭或捉来的蚱蜢,走着回家的路,想着村子里曾发生过什么事端,当我不在的时候。我也要休息。
因此种种,对于落日,我有着特别的偏爱。
但我计划这小说的故事却远在获得这题目之前。所以要写,是因为纪念一个朋友;想象多于事实,别人恐怕是不会看出兴致来的。现在又用作书名,也不是有意推举代表,而是因为个人的偏爱。
1937年3月24夜记
选自《落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