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乡下来的人,说来可怜,除却一点泥土气息,带到身边的真亦可谓空空如也。假如世界不妨比作旷野,人生也好算作路,那么,我正是带着这样一颗空空的心,在芸芸群生的路上慢慢走着的人。这中间,有时望望道旁,有时听听天籁,有时又歇脚在路畔的石上,瞅一瞅过往行人,想一想同伴和非同伴,也想一想自己。自然,有时少不得也遭逢着小小的悲剧。说起悲剧,文明过火了的世间也真有那么多,纵然舞台上的喜剧也罢,不也大抵以揭示了愚蠢或呈现出含泪的笑容收梢的吗。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人是还要活下去,且在走着路。
在人生的路上,我偶尔也捉住一些零碎的幻象和见闻,记了下来,但只是出自随随便便,并非真的忍不住了才写的,故无甚可述。其实,活在我们这一代的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呢!
虽是随随便便,数年来也积下一些——可说是散文的吧,现在略加整理,除去一部分将收到别处,一部分被淘汰,一部分找不到下落者外,都编在这里,分为三辑;但是也勉强得很,第二辑就是一片野草。此外是第三辑,当初写的时候,预计尚不止此,后来因为生活上的一点变化,中途搁了笔,过后便再也没有继续写下去的兴趣。实际纵全部写出也很无味的。
文坛也有如花坛,因为上面时常生出“奇葩”和“异草”,而我写的——犹其这里所收,却是坛下的东西,是野生植物;假如也好比做花,那便是既不美观,也无大用的黄花苔。黄花苔就是蒲公英,是我们乡下的名目,据说也是地丁的一种,不大清楚。但为这集散文命名的时候,我不取驰名海内的蒲公英,也不取较为新鲜悦目的地丁,取的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黄花苔》。原因是:我是从乡下来的人,而黄花苔乃暗暗的开,暗暗的败,然后又暗暗的腐烂,不为世人闻问的花。自然,也未尝不想取一个漂亮点的名目,仿照我们乡下的办法冲一冲喜的,但我想,那运气大约依旧未必会好,结果也许将要更坏,倒不如这样来得老实。这算序。
1936,12,21日。
选自《黄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