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跑进深山,大抵总想“稀奇”一下,然而扫兴得很,还不曾“稀奇”到“稀奇”的地步,还不曾看见白光一道,或飘飘然的五彩祥云。许是仙缘未至吧,还得等一等的。
于是就等了。
有这么一天,我在山崖上等着。望望流云,看看远山近谷,觉得飘飘然,非常清高起来。但这飘飘然,并不是做过什么苦修的工夫,也不曾拿云霞来充饥,只是翻了几条岭的结果。身体疲乏,也是自然的,且出了些许的汗。太阳和煦的照着,经微风一吹,这福分可说已经不浅。可是仍不餍足,就又想了开去,关于仙侠……(那时我还不知这些宝贝住在上海的租界里!)
也就是这时,通着路的那座山巅上有羊似的黑点出现,先是蠕动着,蠕动着,渐渐像走在沙漠上的骆驼了,是一个纵队,一个商帮。将财产放到畜牲的背上,摇摇晃晃绕着弯子,降入谷溪里去。
这叫做“驮子”。
驮子在太阳未出之前,溪谷间还重锁着雾,便荷起数百升的重载上路,向山岭升上去,一连串的,像骑兵一样;直到日将中午,才翻过第一架山头。嵌着铁的蹄脚,达在浑圆的团石上或生棱的三尖石上,发出呱呱的声音,在空空的山中一路响去。铃铎叮咚是极有韵致的和鸣。有时一声驴叫,便四山回应。
这些疲癞的家伙,倘遇着陌生的雌性,也像都市里的流氓,看见从乡下来的大姑娘,是会发一发性的。那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一手“全武行”,踢跳一阵,或者一直莽闯下去,将货物一下子摔下山坡。但发性的时候很少,因为已竟精疲力尽,是已经连性欲都没有的了。可是这些无赖总不安分,它们无缘无故的停下来,任你打,任你骂,只是给一个不理。非但此也,这班“趟子”上的畜牲,却还留下余裕冷眼观望那打骂的人,一如说:“发火吗……还怎样呢?”这样实行着甘地主义,一直等驼户打足骂够,终于头上冒着火,眼中充着泪,且再四的祈求过,还是不走!驼户认输,无可奈何的将货物放到自己肩上,慢慢的搬下山去,这场抗战才算结局。此时人负起累赘的包袋,又要向畜牲的三代骂一番了。而牲口反置若罔闻。倒是自自在在走着。
“驮子”的纵队一天川流不息的走过,荷着本地的土产,山西的煤炭,汾阳的酒,摇响起铃铎,撒下便溺的泊迹。驼户大抵是一些有年纪的人,头戴大毡笠。也有年轻汉子,头上却裹着白头巾,这原来是此地的时装。手里不停的抽着响鞭。口角衔着的旱烟管,吱吱的叫着,生烟草的香气与袅袅的青色的烟一路上飘扬在山峦间,荒谷里。大概总是默默的走着,直到夜间落了脚。向店家要一盆丰盛的水来,将从家中的泥垢一下子洗了个干净。于是吸吸旱烟管,摔摔鞋,从鞋子的缝里寻出一个小砂石子来。接着再闲话几句,打一个欠呵,睡罢。
货一到“地头”,碰运气找着了吝啬得出色的主顾,那怕是再小的城市,也要去逛他一阵了。于是想起了女人的鞋布:女儿又要印花直贡呢的裤料;孩子又要一只小鼓。耽搁那么一两天,匆匆忙忙的返回头来。驮子的铃铎依旧极有韵致的响着,然而驮的已不如先前的重,而是将妇女装点起来,将房子照亮的洋货了。烟袋一路上依旧吱吱的叫,冒出青色的烟,可是这次是大钱三百文一两的烟丝,连味道也都变了的。
倘夜深尚未赶上宿店那就只好在山过夜。
选自《黄花苔》